暗卫们看到这个身影,顿时齐齐打了个激灵。
殷宁公主不是没有与陛下一起动身吗,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领头人想起了蔡丞相的嘱托,不管是何异动,不管那不寻常之事多么微小,都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于是他当机立断,一面派人前去放风筝,另一面领了一队人马去追赶那个可疑的背影。
难道殷宁公主被人挟持了?或者是她突然改变主意陪陛下一同前来?领头人压住内心纷纷扰扰的疑惑,卯足了劲儿穿过那片竹林往前找寻。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阵白光一闪,脑后遭到一力猛击,随即倒在地上弱弱呻吟。
他艰难地扭头回望,发现自己的手下全部被打晕了扔在树丛里。一对整齐有序,身着白衣,身材矮小的人在合力挪动着他们。
他的眼眸骤然一缩,潜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白衣杀手……那是天机营!
可那不是大夏皇族的密卫吗,又怎会出现在中原的浮罗寺中?
此时,一截绣着繁复花纹的衣摆出现在他面前的三寸石板路上,正是徐燕安极其爱护的那一段蜀锦。
他咬着牙抬头,想问问这位素来柔弱温和的公主殿下,为何要背叛蔡相与吴王。
但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说是陌生,是因为这人这等装束他从来没有见过,而说是熟悉,是因为在军中人人皆识这张脸。
他震惊之下,从喉咙底发出声音:“周……周军师?”
他想不透她为何假扮殷宁公主在此,又是如何掌握了天机营的暗卫。
但是幸好蔡相早有防范。
他只是用尽全力对这乱臣贼子冷笑一声:“您机关算尽又如何……那风筝已经放出去了,蔡相早晚会知晓此事,到时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周隐抬头,看见一只用木条与白棉纸折作的风筝展翅高飞,在碧蓝如洗的晴空之下轻轻摆动着,像一叠倏忽出现的幻影。
她淡淡道:“蔡识已经知晓……那就好。”
听见她这句话,本以为早有准备的领头人心头咯噔一声,终究没撑住,一翻眼皮晕了过去。
几位白衣人鬼魅般地冒出来,将他扔到树丛掩映处。
周隐一拢衣襟,略有不习惯地摆弄了一下耳环,然后向佛寺方向走去。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下面就看陈裕卿与郦元琛如何做了。
远处是在料峭春寒中独自寂寥的柴房,她远望青山绿水,感觉山海渐远,人事已非,这小小半亩远离世俗之地,竟盛不住她的机心千重。
半晌,她疲惫地对身后影子道:“听说浮罗寺的住持灵明通透,你陪我去解解惑吧。”
而那身穿白衣的影子一闪,白生生的小脸转到了她面前,还不依不饶地控诉道:“女的。”
颜佑说话只说两个字的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周隐习惯地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手感出奇柔软。她懒懒地撇了一句:“本来就是女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抬手打掉她的手,将小小红唇一抿,然后别扭地转过脑袋去,又轻声一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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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隐将颜佑留在外面,孤身进入浮罗寺。蔡识早已派人知会陛下将要驾幸这里,是以平日门庭若市的浮罗寺竟显得出奇冷寂,仿佛这慈悲而温柔的佛像只望向她一人。
当她拿起几炷香在香火台旁点燃,准备插入佛龛之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又古朴的嗓音:“姑娘的心不诚,无论求什么,佛祖都不会显灵。”
周隐转身,望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立于厢房木门处,身着素白色佛衣,面上神情无悲无喜,冷静寂定。
她问:“我心不诚,长老何以见得?”
那老僧只是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周隐顿时了然,寺庙中多有规定,身着锦衣华服者不可踏入佛门清静之地。她如今身着锦缎而来,定然不是一心向佛,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住持心中机断令她佩服,她在原地愣了片刻,话语中也带上了一丝尊敬:“不知长老可有厢房,容我将这身衣服脱去再来敬奉。”
住持只是笑了笑:“姑娘今日恐不是为求佛而来,若是有疑惑要解,不妨移步老衲产房,煮一盏茶细细道来。”
在这平宁而寂静的禅房内,面对着平宁而寂静的人,她一时有些局促,捻了捻袖口繁复的花纹:“长老请吧。”
入茶之物是庙外新开的玉兰,化进口中则是一阵芳香。
住持却并不饮茶,只是望向双手拢紧杯盏的周隐:“姑娘有何困顿?或许老衲可以为您解答一二。”
禅房外鸟鸣不休,枝丛掩映,似是将这片空间隔绝开来,周隐心知无论她在这片空间内说出什么,面前这人都不会泄露半点消息。
据陈裕卿查探,这位住持三十年前入浮罗寺,从此未踏出过寺院半步,性情孤高,非有缘之客绝不亲身接待。
她抿了一口茶,轻轻说道:“我正在帮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在此请佛祖赎罪。”
住持问:“那人是大奸大恶之人吗?”
“不是。”
“是与你有世仇之人吗?”
“不是。”
“或者是他虽善良但违背了法纪,所以该杀?”
“……都不是。那人只是个普通人,没多大坚定的志向,没多少捭阖千军的才干,有些懦弱,自私,惜命,但也并非嗜杀,无道,不义。可惜他身处乱世之中,又恰好身居高位。”
“照姑娘的意思,这样的人是否该杀?”
“……和我合作的那人说,他身居高位却无力镇压下属,使得君臣纲纪混乱,上下不整……若仅仅放走他,又怕他被有心之人利用,再次借机搅乱天下。所以,该杀。”
“既然姑娘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向老衲求解?”
周隐沉默。这只是陈裕卿的答案,而并非她的答案。
老僧见周隐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面上依旧无悲无喜。他伸手指向外面,问道:“姑娘可看到了山外那泉水?”
周隐点头:“定一法师圆寂之后,袈裟袍角流作山泉,我略有耳闻。”
“其实这泉水是假的,三十年前我入住这浮罗寺,寺中香火不胜,庙里和尚多死于冻馁。我在饥寒交迫之中凿了这方山泉,对外宣扬这个传说,果真吸引来了无数信徒。”他终于笑了笑,“其实世上本没有佛祖,佛祖在人的心中。而世人多不在意真相如何,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结果。”
周隐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住持望向她:“照老衲来看,姑娘所在之位非凡,要杀之人也是非凡。上位者心念一动,既可福万民,又可祸四海。若单纯以纲纪法度是非善恶来衡量作为,往往落于迂腐。要知道世人并不在意真相,所求只是一个结果。老衲送你一言,无论所行何事,莫忘自己所求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要送给世人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在求得这结果的过程中,是善是恶,自有心中佛祖衡量。”
周隐静静听着,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这才发现茶已凉。
竟过了这么久。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告辞:“晚辈受教,多谢长老。”
长老眯眯眼,再次笑了一声:“不必行礼,往后老衲担不担得起这一礼,亦是难说。”
望着他清净自得的面孔,周隐突然心中一动:“冒昧问一句……长老出家之前,曾在何处?曾为何姓?”
住持微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走至禅房窗前,望着千山林海,松涛阵阵,微叹一声。
“老身原姓赵,生于金陵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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