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王攻下罗城的消息传到黄州时,郦元琛当即说项,请徐鸣出亲迎二人至黄州,为吴王庆功封赏。
一年前蔡识那场浩浩荡荡的全程缉捕,被解释是为追捕张幼珍所设。周隐之所以消失不见,乃是吴王向蔡识讨要,而周隐为张幼珍之死所摄,不忍在故地睹物思人,便来向蔡识辞行,随陈裕卿迁往西北。
徐鸣得知此事后也忿忿不乐,心里还是有点责备蔡识独断专权的意思。蔡相平白背了一张黑锅,也是一肚子气不知往哪里撒。
而今徐鸣没有找他商议便盲目召回张幼珍,似乎也在和青云直上的蔡相赌气。而蔡识得知徐鸣诏吴王回黄州,惊得差点连手中杯爵都没有拿稳,连忙赶到黄州行宫同徐鸣争论时,发往罗城的公文和信件早已启程。
蔡识又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回到自己帐中,仰面躺下。
此次吴王回黄州,虽说徐鸣只准他待两千兵马随行,可蔡识还是害怕,他害怕会出现变数。
今晚他怒气冲冲自行宫回营时,听见黄州松林的夜枭连连叫了四声。有句民谚道“夜枭鸣,不过三”,他心头突然满上一阵不安。
他拂袖离去之前看到了郦元琛的眼神,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波澜,似乎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而蔡识对此一无所知。
陈裕卿那种遍身杀伐气的封王,周隐那种心思玲珑剔透的谋士,绝对不能回来。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今晚的月亮很圆,霜花落了满地。大概再过一个月,便是张幼珍的忌日了。
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些与徐家兄弟,张姓儒生合坐一桌,把酒言欢的日子。
他本是齐鲁东海口的私盐商人,官府垄断盐食买卖,他干得就是从朝廷这条大龙牙缝里扣食的日子。虽家财万贯,但一旦被发现,大概就是奔赴刑场的命运。
他也曾有一位自幼相识,父母定亲的姑娘,他对她甚为用心,每到花信时节,都会亲自去市上买下最好的花枝,放到她家的窗沿上。
他本想及时收手,结束这个从祖父辈上流传下来的交易,于是慌慌忙忙地置田购地,准备在那年三月金盆洗手,然后迎娶那个一直缠绕在他心上的女子。可惜天意作弄,因手底下人的一次泄密,他被朝廷押下,抄家没产,千万家业毁于一旦。
后来他才得知,告密者正是与自己定亲那位女子的弟弟,他未来的小舅子。原因正是他不忍家姊嫁给一个私盐贩子,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身在牢狱之中,苦笑着在自己的判决书上按上手印,然后向胥吏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想要见那女子一面。
待她月白色的裙摆出现在狱中格门处时,他抬起眼来问,我马上就要赴黄泉了,在临死之前,我们可否把婚约履行?这样待你我百年之后,还可以厮守在一起。
问这句话的目的便是试探,他想知道她是否真心对他,他想知道她弟弟的所作所为,她是否知情。
果不其然,那截月白色的裙摆颤抖起来,她轻轻啜泣,纤细如花蕊般的声音响起:“阿识哥……我们,我们没有缘分……我会给你多烧烧纸,你千万别在底下咒我们……”
听了这句话,他眉眼间闪过一丝厉色,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一句“滚”。他知道如今再对她要求什么也只能算强求,但是他愤懑不平,他不甘心。
似乎他只能带着这一腔怒意奔赴断头台了。但是天意垂怜,他迎来了转机。
黄州黄河决堤,急缺修堤人手,朝廷为他们这些死刑犯画了一张大饼,承诺他们修堤最为得力的人可以免死。但是这“最为得力”要怎么判,则值得商榷。
不过是在他们临死之前,再榨干身上最后一点价值罢了。
他浑浑噩噩地随着押送的差吏前往黄州,浑浑噩噩地同其他壮丁同吃同住,直到徐响大喊一声揭竿而起,他才如梦初醒。
彼时风雨交加,黄河滔滔大水在天地之间澎湃不息,却只能充当那人的一个背景。
“朝廷待吾不仁,尔等又何须从义!”
天地间一声辽阔壮呼,迎来的却是无边寂静。千名面黄肌瘦的民夫呆怔着立在原地望着那个身影。他看到随之一位白面青年从餐中鱼腹中掏出白帛,上面赫然写着“风雨归处,真龙腾天”。
明知这是设计好的场景,他却忍不住心潮澎湃,举起他惯来摆弄算盘的肩膀,握拳直挥向天,嘶声大喊一个字。
“反!”
此言一出,千呼百应。
待到将要列写讨伐羌朝檄文时,他自告奋勇,以苍草为毫,以乌鱼为墨,裂帛而书。
待到他一气呵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含笑的嗓音:“阁下的字迹很是好看。”
他转过头,看到那位在鱼腹中藏书的白面青年早已换了一身装束,手提折扇头戴折帽,一派儒雅温和的书生打扮,他说他叫张幼珍。
他苦笑一声:“张兄不知,在下也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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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后来,他用了些手段,得了徐响赏识,甚至做到了比张幼珍更高一级的右相之位。
通过与他们的相处,他逐步摸清了这几个人的脾性,徐响敢作敢为却总是意气用事,张幼珍胸怀大志而待人亲和,至于徐鸣,则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一朝从富甲一方的巨贾跌落至蓬头垢面的阶下囚,再一朝从修河民丁跃至黄州徐军手握大权的右相,他这才明白,这乱世就像奔腾的黄河,能一瞬间将人打至浪底,也能一瞬间将人推至潮头。
立于潮头所获得的无上权力最为熏心,他是俗人,自然不能例外。
四年前,曾经离他而去的那位姑娘再度找到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裙衫,期期艾艾立在帐外两列士兵中间,乞求他免除她那瘸腿兄弟的兵役。
他一挑眉,当然可以,但是你要想想,怎么来取悦我。
于是那晚他留她于帐中,将前半生所积的愤懑不甘尽数发泄在她身上,曾经多次出现在梦里的身躯,如今一朝拥有,竟索然无味。
他已经远远凌驾于她之上,她于他来说就像是蝼蚁一般,他又怎么会在乎一只蝼蚁?
他觉得身下时而传来的压抑哭声实在心烦,发泄之后,就派亲卫兵将衣衫不整的她送出了营帐,从此之后,他再不近女色。
曾经蔡家树倒猢狲散时,给他抛来冷眼的亲戚们挨个上门讨好,他派人将他们整列至营中校场上,拢着袖子意态悠闲地问:“诸位前来有何所求?”
乡亲们讪笑着,有人托他出面为子女说一门好亲事,有人求他在军中谋个职务,有人家中拮据,过来谋求施舍。
他将脑袋一歪:“当年我身陷牢狱时,只想将家中抱病老母托给诸位寄养,可是终究没人肯施出援手,待我回来时,她已经饿死家中。”
旧账一翻,有些人面有惭色,准备悄没声地退到校场边缘,趁人不察溜走。
可是红袍士兵挡住了他们的道路。
蔡识悠然道:“当年我在狱里受过杖责和鞭刑,如今诸位前来与我修好,想必也是抱了同苦之心,既如此——”
他一挥手,无数箭兵将校场包围。
“放箭!”
事后,他望着那些原来轻视他贬低他的人归伏在地上,或是成了一具尸体,或是不住呻吟求饶,内心感到无比快意。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上位者。
而张幼珍面对这一切,狠狠一皱眉头,劝他道:“多行不善,必有馀殃。”
可他又算什么东西?他只会整日摆弄那些阴阳术数的算筹,到头来却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一直觉得,权位可以解决自己的一切愤懑与孤苦,如果有些东西得不到,有些事情完不成,那定是自己的权力还不够大,自己的地位还不够高。
那就继续往上爬。
他将这个观念周围树了铜墙铁壁,固执地捍卫在心里,而周隐的一个眼神,却让它烟消云散。
她浑身是血,跪坐在雪地中,用轻蔑的目光瞧向他,问他心中除了权位,还能否装下别的东西。他胸有成竹地散播污蔑她父亲的谣言,她便拼命同他争论,仿佛成功了以后便能守住什么东西似的。
他头一次明白,有些人可以不要权力不要地位不惜生命,就为了守住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帐外似乎下起了雪。
雪花悉悉窣窣,敲在他的营帐之顶,又像是当年他们四人相做而谈,张幼珍倾酒于杯,酒液浇灌而落的声音徐徐作响。
那时他眼眸发亮,问徐鸣道:“元帅……我们真的能够打赢朝廷吗?”
而此时,他孤身卧于无边风雪之中,只能沉默到明日旭日升起。
良久,一声长叹。
“曾经,我也算是个热血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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