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夜间,罗城尹府,露华阁内。
原来的旧唐府本是官家为知府所配的府邸,唐大人一死,新知府入驻,这唐府的匾额自然就换成了尹府。
唐知府的旧眷被移到了最为残破的垧荷苑。不过过了今晚她们便不再是唐府家眷了,那付姨娘通过两个女儿巴结上了尹府新贵,也算是做了一笔好买卖。
如今的露华阁,住的是尹大公子的邱姨娘,独自带着大哥儿过活。
婚仪似乎已经开始,只听到尹府门外唢呐声声。
一位体态丰腴的夫人身着素服,发间仅坠着一根白玉流苏簪,闭眼跪在佛前念念有词。
婢子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跑到她身边,耳语道:“姨娘,合卮酒里的药已经下好了,那小厮手脚挺利索,没让人发现。”
邱姨娘满意地点点头。
倒是婢子神色有些不忍:“姨娘……那唐六姑娘就算嫁进来做了正妻,大爷都已经仙逝,她还能诞下嫡子嫡女不成?姨娘何必如此?”
邱姨娘转过头来,冷冷一瞥:“你是觉得——我做事太过残忍,会给你招报应?”
“奴不敢!”婢子慌忙跪下,“奴只是觉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暴露,则会牵连到姨娘啊!”
邱姨娘神色稍松:“起来吧。”
她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年轻,这大宅门里的事情哪里通晓个明白。老爷是个不正经的,那六姑娘又一副可人的样貌,如若——她得了宠爱,在老爷跟前美言几句,我的大哥儿没准就要抱给她养……再或者,她肚子里有了孽种,你说老爷会把他记在谁的名下?百年之后,这家业又是谁来继承?”
烛火跳动,在她眼里映出流动的金色光芒。
“所以,我不能让她进门。”
一炷香已然燃尽,她捻着佛珠起身,自言自语道:“待这事成了,再给她好好办一办后事,佛祖定会看到我的诚心,不至让我流落到修罗地狱。”
她抬头,袅袅佛香之下,她又嗅到了满室的霉味。
做姨娘真是不容易啊。住的房子最为潮湿狭小不说,还堆着半屋子的书,那些纸卷无人打理,都已经发霉了。
刚搬到这里时,这间露华阁便已封闭了数年,一开门便是冲天刺鼻的气味。大哥儿不比大人能忍,在那段时间里哭得嗓子都哑了,却也不见老爷有多么上心。
为了装点门面,她从堆积如山的废纸之中摸出了一张闲暇之余的练笔,纸张已然泛黄,其上字迹如枯枝苍劲,又如兵戈杀伐。她认不得几个字,但是觉得这字并非凡品,也只能匆匆裱了挂在正屋里,好歹别让房间内显得这么空旷。
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又在佛祖面前出神,在心中暗道罪过罪过,然后双手合十,又虔诚地拜了拜。
突然,一道清冷声线在她背后响起。
“既已心生孽障,又如何能求得神灵护佑?”
她一惊,连忙回头,才发现身后的婢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的位置被一位白衣书生取代。
其实那人并未穿读书人最爱穿的襕衫,只是一身绣着竹叶暗纹的素衣,头上也并未着官人常带的乌纱帽,只是束发于顶,别着一根碧玉簪。但是她通身一副书卷气,让邱姨娘觉得她就是读书人。
那人抬头望向邱姨娘供奉神灵之上所悬的那一副手书,问:“你可否知道这幅画的来历?”
她那顾得上与这书生闲扯,只是慌忙摇头,趁那人不注意,便尖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姨娘不必如此慌张,在下只想故地重游,没有冒犯之意,”白衣书生幽幽道,“您院里的人都已经被手下人处理了,如今府内唢呐连天,怕是也没人在意您。”
她缓行几步,望向那纸张之上俊拔张扬的字迹。
“罗城自古倚仗天险,是易守难攻之地,可是镇守之臣却每每不能长久……使罗城陷入险境的,不是不够险峻的关隘,不是不够精良的兵甲,而是自大与偏安。”
她转过头来,轻笑一声:“如今,这道理再次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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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时分,唐家的六姑娘坐花轿自垧荷苑出,在外走场面似的转了几条街,再度抬进了尹府的大门。
她今年刚满十五,却是出奇地娴静乖巧。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少不得也要在拜堂时闹上一闹,而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步入南山堂内,和一位抱着大公子牌位的小厮拜了堂。
与他们二人并列的,是尹二公子与唐四,两人如胶似漆,隔着薄薄一层红盖头都能眉目传情,倒是一副琴瑟合鸣的恩爱模样。
两府之中的明眼人都明白,四姑娘这姻缘是如何求来的。
三月前,四姑娘在重孝期间,于郊外踏青之处“偶遇”了尹二公子,自此两情相悦,乃至于珠胎暗结。要说背后没有付姨娘的唆使,她是不相信的。
不过时至今日,这些与她又有何干。
父亲心疾突发撒手人寰,母亲悲痛难抑触棺自尽,唐府亲众一哄而散,卑贱之人洋洋得意,伤风败俗者也可拿她作为一个挡箭牌。
礼成,她由身旁丫鬟扶入洞房。
新房内负责敦促新人行礼的嬷嬷掀开她的盖头,然后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盖头下的巴掌小脸涂上一层薄薄胭脂,映着满室烛光,竟精致的如同白瓷梅花瓶一般。新妇眉眼生俏,却又自带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气质,任哪个男人在此,也很难不为之倾心。
只是描好眉线的双眼竟肿得如同两个桃子一般。
嬷嬷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惜,然后问道:“娘子何名?”
按照罗城成婚时的风俗,洞房之夜新人饮合卮酒前,新郎官应先问一句新娘的闺名,如今尹家大郎已然归西,这些俗礼都由嬷嬷来代。
唐六朱唇微启,缓缓吐出二字:“韫秋。”
这是她及笄时,父亲亲自为她取的小字。
嬷嬷赞了一句“好听”,然后端起一瓢酒器,径自举起玉壶斟满,将那一瓢合卮酒端到唐六面前,叹了一口气:“委屈娘子了。”
唐韫秋没有多余的表情,接过合卮酒,正要一饮而尽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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