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频嗡鸣持续着,现场很快陷入一种恐慌中。罗奠山离周焰距离最近,他刚夺过面前人的枪,向侧方两人点射两次。没要性命,但足够他们爬不起来,罗奠山像被某种愤怒点燃,第三次举枪时直对女人的头部,步步逼近。周焰已经完全趴伏在地,呈蜷缩状,他的后背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罗奠山自顾不暇,罗靳星锁在车内。至此,罗望舒再也忍不住,从隐蔽处冲向周焰,大声喊他的名字。
也许是他的声音终于穿透层层人群,周焰从两肘之间抬起头,瞥了罗望舒一眼,在罗望舒已经靠近时,他突然起身,猛地将罗望舒扑倒,就地打滚,完全将他护在怀里。他动作太快,太迅猛,罗望舒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周焰抱着躲到一辆航车后。
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周焰的指尖传来。他十指尖都破了,是刚才伏地抓挠时受伤的。
罗望舒捡起地上掉落的枪,高高举起手臂,在周焰怀中提防敌人。他声音有些不稳:“你没事?”
他身后静悄悄的,只有一丝微凉的呼吸。周焰半蹲着将罗望舒护在怀里,黑发有几绺黏在脸上,罗望舒一转头,就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一些情绪。
硝烟一下变得很远,当周焰低声说抱歉时,罗望舒放下了枪,他的后颈落在周焰的手掌里,像心甘情愿。周焰在某个地方捏了一下,很快抱起怀里失去意识的罗望舒,冲出了这片混乱的区域。
所有的事前后不超过五分钟,远处已经传来第二批宪兵来援的警鸣。烈日的白空中,有一枚高射的信号弹,很快被日头敛去了光芒。
罗望舒醒来时已经到了下午,日光渐灭,所有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他身上盖着薄薄的被,睡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落地窗帘没有被拉上,下午的阳光是金黄色的,荡漾在他眼皮上,让罗望舒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清醒。
后颈的不适感还存在,他伸手摸了两下,渐渐坐起身,脑袋里像倒带一样飞快地记忆回放。他印象中最后一幕是举着枪却迟迟没对女人扣下扳机的罗奠山。
浓黑的影子泼上了身。罗望舒迎光看去,在一片盛大而惨白的光里找到了周焰在阳台上的身影。他背对着落地窗,举着终端打电话,脚步很缓慢地移动着。因为背光,看不清神色。
或许是下午有些闷热,罗望舒把自己窝在被子里,出了些汗,身上不爽利,头脑一阵阵发涨。
或许是五分钟,也许更久,见周焰一连接通挂断好几通电话,罗望舒才从场上爬起来。
他一动,阳台上的周焰就有所察觉地看过来。
他打着电话与罗望舒对视,指尖夹着半截烟。看口型似乎是说了句“就这样”,很快挂掉电话走进来。
浓黑的影子一挪开,刺眼的金光再次扑向罗望舒。他眯着眼抬手,五指张开挡了挡,也就一晃眼的功夫,他听到窗帘唰地被拉上,周焰已经坐在他面前。
周焰擦干净他鬓角睡出的汗,有些沉默而复杂地看他。
周焰读得懂罗望舒眼睛里的焦急,在他开口前告诉他想知道的内容。
他们走时,罗靳星已经被带走了,罗奠山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开枪。仅仅一分钟后增援的宪兵到场,他们继续追击,罗奠山则直接去了国会厅。
知道如果周焰不带走自己,当时的情况可能很危险,但心里还是烦躁。罗望舒从床上翻身起来,飞快地穿衣,掀开自己的终端。
许多条指令,简讯,未接通话,一下全部跳出来。罗望舒单手一划,一目十行地挑重点阅读。
“国会厅来了人,就在楼下。”周焰低声提醒。
罗望舒拉开门就顿了一下,客厅里程响在,有两个军官,连他的上级都来了。他这里一有动静,所有人都抬头看上来。
罗望舒大跨步下楼,走向客厅,几个人顿时都拢上来。
罗奠山在国会厅脱不开身,与理事会发生了冲突,罗望舒要处理的事就太多了。他一项项下达指令,先把部门的事交由副部长暂时代职,又联系了理事会和军队,开始严格审查关于纪白的来龙去脉。
有些事罗望舒必须要亲自跑,他送走了国会厅的人,再转身,周焰已经收拾妥当,站在他身后准备离开了。
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人,罗望舒快步走到他面前,细密地打量他:“告诉我,你当时怎么了?”
周焰不说话,目光有些沉。
“你当时的样子……已经不仅仅是不对劲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罗望舒捉住他的手。
周焰受伤的指尖,已经包扎好了。罗望舒心疼地低头亲吻他的指尖。
“我不知道。”周焰轻轻攥住他的手,“我有一瞬间,好像被剥夺了意识。”
“被剥夺意识?”罗望舒皱眉,“再慢慢回想一下,说清楚点。”
“带走你后,我试图把当时发生的事记下来,但是感觉很模糊。”周焰翻开他的终端,将上面的记录给罗望舒看。
当时那段低频的录音响起后,那是一种很模糊的感受。好像一瞬间变得浑浑噩噩,他想抵抗,意识反倒被吸走得更快,头脑混乱,大脑无法控制身体,好像有许多种想法和不同的感受从他身上走马而过,但清醒后却完全无法用言语描述。
重新冷静下来的情绪,被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再次挑起。
不像周焰,罗望舒很清楚地能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所有人的手机都响起那段低频音律,周焰是在那段音律中被影响的。罗望舒飞快地检查终端的内容,却没有发现任何被侵入的迹象。
“你做你的事,你现在要处理的东西不少,不要被这个分散注意力。”周焰拉回了罗望舒的心绪,为他拉开门,“我需要回一趟研究所,去找找答案。低频音律的事,我自己来查。”
罗望舒走到周焰身前,两手捧住他的脸:“你确定?”
“是我本不该走开的。”周焰沉黑的眼盛满他,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国会的事我不插手,但那段音频我来查,这也许是另一个突破口。”
与此同时,江家。
江万翎跪在江老的床前,已经有一个钟头了。谁来劝也不听,谁来拽他也不肯。江老半靠在卧榻上,终端的通讯从下午起就没断过,偶尔停下来,他就对江万翎说:“你跪着干什么?你还想要什么?起来吧!”
江万翎不听,也不说话。
半个钟头后江老又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起来!”
“请您原谅我。”江万翎说。
江老笑了一声:“我原谅你?你现在大了,自己有主意得很,轮得到我发表意见吗?”
“您不原谅我,我就等您原谅。”江万翎听他这么说,顿时知道江老的火还没真正发出来,他毫不反抗,此刻乖顺极了。
江老起身,踏着软拖绕着江万翎走了两圈,忽然一巴掌落下来:“你知道今天干了什么蠢事吗!白星自由区,你们这一代人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二十年前,这五个字是禁言!”
“我知道。”
“你不知道!”江老恨铁不成钢,“罗家现在的风头本来就紧,江家这时候跟他联姻,本来我就有些犹豫。要不是因为你说,这时候江家伸手帮衬一把,将来罗家做大,江家必有更上一楼的政治身份,你以为你们会这么快结婚?罗家本来就在风口浪尖,本来我们是能帮衬一把,但今天的情况能一样吗?白星自由区一直是联合政府的敏感部分,今天罗大闹这么一出,你连他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就公然……”
江万翎当然知道。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的那段话,并不仅仅是完成婚誓,而相当于对联合政府、也对所有人表态——不论发生什么,江家会站在罗靳星这边。
江老依旧是江家的当家,他夸过父亲直接做这个决定,江家就要承担一定责任与后果。今天的大错在他,无论接受什么惩罚,他都不会有怨言。
江老闻言,半蹲在他面前:“万翎,我从小什么都顺着你,培育你,教养你,害怕你是Beta将来吃亏,为你的婚事我操了多少心?罗靳星私藏白星自由区的人,如果是真的,情节严重,罗奠山也会受到质疑。”
“我知道。”江万翎忽然抬起头来,直视江老,“我知道他在查的事,我也必须帮他继续查下去。”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将来深吸一口气,忽然勃然大怒,“你知道?你知道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对不起。”江万翎深深埋着头,“他信任我,所以我答应过他。”
江老简直被气笑了:“万翎啊万翎,你从来就不是天真的人。这次是怎么了,想摔跟头了?别人信任你,你就一定要冒险回报吗?把江家置于危檐下来回报吗!”
江万翎喉头微动,他自知无可辩解,只能深深叩头。
“父亲,您从小教我,有些话守住它,并不仅仅关乎利益与否,而关乎我们的人格。那天罗靳星告诉我,他信任我的人格,我又怎能转头贱卖这种信任?”江万翎动容地说了两句后,缓慢抬高声音,“江家跟这件事毫无干系,这是事实,我会努力把江家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事已至此,您怎么打罚我都没意见,但既然我们已经表态,就把这个态表到底吧!”
罗奠山已经与整个理事会的人对峙一整个下午了。不断有人来,也不断有人离开。小型会议,连线会议开了不知多少场,连伽玛星上政要都在往母星赶,但依旧没能有个结果。
理事会坚持认为事关“白星自由区”,兹事体大,不能怠慢处理。罗奠山的态度也很强硬:联合政府的指令将罗望舒直接从婚礼上带走,罪名都没有得到证实,就这么草率行事,把“罪证”纪白在半路上丢了不说,把罗靳星也弄丢了。
“我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了,联合政府把人弄丢了,现在还不回来,什么时候能给个说法?谁能知道这是不是有心人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您这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啊。”坐在一旁的厉瞻江轻笑一声,“别忘了,今天您也在场,又怎么解释明明可以捕获那位女战斗员,却最后始终没开枪,放她离开的事情,罗上将?这么一提醒,我倒也觉得是有心人自导自演。”
两人最近的矛盾激化严重,早就明白着撕破脸了。理事会的人也都知道,这两人一旦对上,恐怕就没个尽头。
这时候江家主动联系了国会厅,这一消息直接传到了理事会,暂时打断了目前的僵局。
江家的意思,在电话里表述得很清楚,他们可以提供经济上与物力上的支持,但要求理事会在四十八小时内给出一个结果和进展。
“长久以来,和母星政府上的合作都建立在我们彼此的信任上,但如果在四十八小时内依旧毫无进展,那江家只能怀疑未来我们的合作关系是否牢固。”据说这次是江老的儿子,江万翎直接打来的电话。
这通话一出来,风声走漏,国会厅许多人都暗自惊叹,江家走了一招险棋,但也走得很微妙。
江家与联合政府关系亲密,伸手帮忙从不含糊,但真正稳定达成合作关系的,也只是母星政府而已。这通电话,显然是说给母星政府听的。给出了明确的需求,又表达了一定的不满,还没有与整个联合政府为敌。
又十分钟后,罗望舒推开了会议大门:“我请求彻查上帝之眼。今天带走罗靳星的那位女士,我曾在上帝之眼附近见到过。”
罗奠山与厉瞻江同时起身。
潘多拉港西区,上帝之眼。
天色已入傍晚,今晚上帝之眼的机构处,除了看上去比平日繁忙一些,并没有稀奇的地方。人们有条不紊地各做各事,各司其职,目光掠过站在门口等待的陌生男人脸上,也没什么波澜。
程响小幅度地来回踱步,终端响起好几次,他也只能压低声音说话,处理事情。在第三通电话打完时,他终于看到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用力摆了下手。
冰糖抱着一些医疗器械,走两步掂一下手中的箱子,很不容易似的靠近程响。
“您怎么来了?”
“带我去见雷先生!”
两人同时开了口。
“雷先生?他今天一直在地下办事,说谁来都别打扰,你找他有事吗?”冰糖又急切地问,“我看到消息了,联系不上罗哥,他现在还好吗?是什么情况?”
“我暂时没办法回答你,但我现在来找雷肃,就是因为这件事。”程响很认真地看着冰糖,放慢语速,“今天你们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怎么样算不对劲?”冰糖茫然,他站得有点久,又把手里的东西往上掂了掂,“雷肃又跟罗哥的事情有关系?”
“你这是什么东西?哎,我来。”程响见状,单手接去了。他本就是个Alpha,单手托着箱子,另一只手还翻动终端,毫不费力,“我联系不上他,但我怀疑他刻意不接我电话。你罗哥的情况,现在比较复杂,我只能说找到雷肃也许有办法帮到他。”
“那好。”冰糖很快点了头,“地下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你在这等着,我可以帮你去看看。”
程响点了点头:“麻烦了。”
就看冰糖跑开,却又很快跑回来,指着他手上的东西说:“哎,你放地上就可以了,这东西我等下还要送到别处去呢!”
程响在想东西,随便应了两句,等冰糖跑开,又开始接电话。
过了片刻,就看冰糖有点着急地跑回来,程响手上还抱着那箱东西,完全忘记放下来。他只顾着关心情况,连忙迎了上去。
“他不在,奇怪了……”冰糖说,“明明说他一直在下面的。”
程响心里咯噔一声,某个不好的预测被验证了。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我明白了,转身就走。他低头给底下人命令,让立刻联系雷家确认雷肃是否在家,好半天才听到冰糖在身后叫他。
他人高马大,走路带风,加上心里有急事,冰糖在后头小跑着才追上他。
“我的东西。”冰糖哭笑不得,指着程响手里的箱子,“你不累吗?”
“啊,不累。”程响把箱子还给冰糖,见他有点吃力地往下坠了一下,在下面虚虚地托着,“要不还是我来吧,你送到哪去?”
冰糖摇摇头:“不用了,我看你还有急事。没关系,就偶尔一次而已,平常这些都有Alpha做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好多人都不在,搬运板也都被借走了。”
程响心中微微一动,故作不在意道:“你是说上帝之眼今天许多人都不在?但我看里面人挺忙啊。”
“哦,这些人平时都不在机构办事的。不说了,你忙去吧,罗哥那边有消息……麻烦告诉我一声。”
冰糖晃晃悠悠地转身,脖颈上全是汗。因为离程响很近,腺体上那道疤便很快地露出来,也带挂着密密匝匝一层汗。再看他吃力地抬着东西,程响就完全不能无动于衷,他追上去拿过冰糖手里的箱子:“就几步路,耽误不了多久,走吧。”
冰糖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
程响挪开目光,生怕像上次一样盯住人半天,不礼貌:“怎么了?”
“程先生,你的信息素……好像有点跑出来了。”冰糖退后了两步。
半小时后,罗望舒与程响在国会厅一层碰面。
“情况怎么样了?”
“我去找了雷肃,他根本就不在国会厅。你有什么人能帮忙定位他的终端吗?”程响问,“还有,现在理事会对上帝之眼采取什么行动?”
“还在讨论。”罗望舒目光渐冷,“还在权衡对上帝之眼动手的利弊。”
“可以理解。”程响倒大大方方点了头,“我刚才去的时候看你那个朋友,冰糖也在,为防万一,我让他今晚先回去了。”
“多谢。”罗望舒揉了揉头,“雷肃不在,我也就不能跟他确认那个女人的情况……”
“问过冰糖了?”
“问过了,他没见过。”
“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见雷肃忽然严肃起来,罗望舒看了看四周,带他往人少的角落里走:“你说。”
程响把在上帝之眼看到的情况,以及在冰糖口中听到的状况告诉了罗望舒。
“我就知道,上帝之眼今晚有异动,看来劫持我大哥这件事,真可能与他们有关。”罗望舒说。
“先别急。”程响打了个榧子,“我觉得至少不是坏事,你大哥没什么值得上帝之眼盯上的。他那么正一人,要我说如果真是上帝之眼的手笔,倒很像要从联合政府手里救下你大哥。”
“我有这个想法。”罗望舒点头,“一个权利观察组织带走我大哥,至少不会做什么坏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恐怕对象不是我大哥,带走他只是顺便,他们真正要保护的人是纪白吧。关于这个人,我什么内容都查不出来……”
“如果上帝之眼要保护这个人,想想看,纪白的事是怎么被联合政府发现的?”
罗望舒沉默了一下:“雷肃?可能是雷肃把纪白的消息报告上去的?”
“我还不确定,这只是个毫无根据的猜想。”程响说。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达成共识,同时转身向外走去:“我亲自去问理事会。”
“对了,关于周先生……”程响刚说了一半,罗望舒就定住了脚步。
“你先上去吧。”
程响了然地点点头:“我在会议室门口等你。”
罗望舒抄着口袋站了一会儿,直到程响已经走远,他才转身向外走去。
今晚是墨汁一样浓的夜,星子像从缝隙里漏出来的光,月色被遮挡,只留下层淡淡发光的云。
秋天的夜已经有些冷,罗望舒站在风口,衣角和头发瞬间被吹得飞扬起来。他打了个寒颤,但没有躲避的意思,身上的烦躁和焦虑,似乎在这无边而猛烈的夜风里,也散去了一部分。
罗望舒缓慢地走着,手中捧着终端,等待着电话那头的人接通。
他等了许久,周焰才接起电话,但没有说话。
“焰哥?”罗望舒声音软了,褪去了保护色。
“嗯。”周焰的情绪似乎不好。
“你还在研究所吗?情况怎么样了?”罗望舒把自己包裹在秋夜的风里,任由自己的低喃也快被吹走,“我好累……好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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