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们正行走金谷园一处僻静山坡之上。秋风吹来,金黄色的桂花,在空中如翻飞的蝴蝶一般,翩然起舞,姗姗而落,落地便是缤纷一片。
金谷园是建康城里一处极富闻名的所在。甭说里面的前朝建筑,极富特色,美轮美奂,就说里面百亩的桂花林,一到十月,各色桂花,一朵朵,一簇簇,开在绿色的叶片之中,犹如美人遮面,真的是暗香十里。而大名鼎鼎的金水河,蜿蜒曲折,像是一条碧色的带子一般,横贯整个金谷园。
每到桂花开放的时节,金谷园便对外开放,那些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宝马香车的世家小姐,还有附庸风雅的文士名流,就会络绎不绝地涌进金谷园,赏花赋诗,跑马投壶,玩得不亦乐乎。
既已说好要做东,带着冯宏游览健康城,王琳琅就把他带进了赫赫有名的金谷园。而此刻,他们便是站在暗香流动香气四溢的桂花林旁。山下是一碧万顷的桂树林,山下是哗哗流淌的金水河。一路蜿蜒流淌的金水河,行至此处,水流变慢,碧波轻漾,清澈透明,甚至可以看见河水中,有鱼儿在碧绿肥硕的水草中穿梭游曳。
俩人边走边说,视线所及,皆是四周美丽的景物,鼻端所闻,皆是桂花的暗香。这一刻,两人的同行,似乎变得格外地惬意,放松,以及美好。
突然,一阵孩童的哇哇大哭声,划破了这偏安于一角的宁静。
“娘————娘————”凄惨惊恐的嚎叫声,如同魔音灌耳,刺得人浑身一个哆嗦。
王琳琅与冯弘对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齐齐地朝声音之处,快步地走去。
贺星带着几名护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时而走在山坡的暗影里,时而隐在繁花点点的桂树林中,保持着一个绝佳的距离。既不会近得影响自家主子谈情说爱,也不会远得在危险来临之际不能赶去救援。
可是,当他看到两人急匆匆地翻越山坡的身影,他的心里就忍不住想骂娘。这个林芝县主,纵然多次拯救主子于水火之中,可是,他心里就是对她欢喜不起来。总觉得这个使用霸王枪的女人,总有一天,会将自己皎皎明月一般的主子,拖进无底的深渊之中。
腹诽归腹诽,他打了几个手势,几名护卫得令,掩着身影,朝两道身影,追踪而去。
刚刚从水中被人拎出,只顾得上喘上一口气,嚎叫一声的宝儿,又哗啦一声,被人按到水底。他拼命地挣扎,溅起水花无数,奈何抓住他后领的那个大高个,一脸冷漠,唯命是从,一个小孩子的挣扎,在他眼中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孩子,我的孩子————”脸色煞白的琴夫人,嚎叫着,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两个壮汉,死死地钳制住。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像是暴雨一般,砸落到地面之上。
“侯爷,侯爷————”她凄厉地喊叫着,将绝望而又无助的目光,投射到一脸阴沉之色,面孔扭曲的归德侯身上。
“公主,你真得要做得如此绝吗?”他那一双压抑着暴怒,愤懑,狠厉的眼神,慢慢地梭转着,落到一个中年美妇的身上。
此人面目清冷,眼神凌厉,一身精美的宫装,衬得她雍容华贵,高雅从容,正是昌顺长公主。
“哦——?我做得绝?”昌顺轻叱一声,似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然后,她伸出一双葱白如玉的手,仔细地打量着,仿佛在欣赏着涂得鲜红的长指甲,“那你说说,这个野种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
那厢,随着一次次被无情地按入水底,那孩子的挣扎,渐渐地变得无力,嚎叫声慢慢地变弱,气息似乎也变得若有若无。
归德侯心急如焚,喘气如牛,眼珠子更是暴凸而出,像是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他知道,若是再保持沉默,那个狠毒的女人,当真会当着他的面,将那个可怜的孩子,生生地闷死在水中。
“他是我的儿子,这个是我儿子的娘,”他一嗓子吼出,一瞬间,直觉闪崩地裂,电闪雷鸣,然后,便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之中,归德侯突然有一种恶气尽出的痛快。对,痛快,彻头彻尾的痛快感!这些年,这个女人,仗着自己公主身份,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好像自己就是她面前的一条狗,早就将年少时,自己对她的那份情谊,挥霍得一干二净。
“哦?你的儿子?儿子的娘?”昌顺的眼神,轻轻地扫了过来,看似没有任何的重量,却偏偏阴寒,凌厉,仿佛一块巨石当头压来,“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给整出这么一出?你让我堂堂长公主的颜面何存?”
“你的颜面?你还有颜面吗?”归德侯心中憋屈,多年压抑的痛苦,仿佛在一瞬间爆发而出,他嘶哑着嗓子怒吼道,“你的颜面,你的闺誉,不是早在二十年多年前,被毁得干干净净了吗?如果不是看着我年少慕艾,整日追在你的身后,像是一条忠实的狗一般,走投无路的你,会选择我做你的驸马吗?”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而出,声音尖利,高扬,像是一道裂缝,不断地往上攀爬,再攀爬。
昌顺面色微变,一向从容不迫的姿态,在一瞬间,出现了丝丝道道的皲裂,“原来你早知道了!”
被揭穿了真实面目的她,在刹那的惊愕与怔楞之后,很快地恢复了正常。像是一个旁观者一般,她冷静而无情地说道,“是的,你说得很对,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你以为我会选择你?你连给十一郎提鞋都不配!”
“十一郎,十一郎,他死了多少年了,你还这么恋恋不忘!”归德侯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昌顺,被咬破的嘴唇,已经有丝丝的血迹渗出,“是他毁了你啊,可是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
“你给我闭嘴,闭嘴!”昌顺厉声呵斥道,双眼似乎有火花射出,“我与他之间的纠葛,还容不得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如果不是看在俊儿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容你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俊儿,俊儿,”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归德侯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然后,他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般,指着福顺嘶吼道,“你以为当年俊儿,突然遭受意外,被人打断双腿,患上可耻的隐疾,是因为什么原因吗?是因为你啊!都是因为你啊!你这个可怕的女人,得不到十一郎,报复不到十一郎,竟然想磋磨十一郎的女儿,让俊儿纳王十一郎的女儿为妾,所以王家的报复来了啊,来了啊。我的俊儿,这几年,缠绵病榻,不良于行,遭受这么多苦,都是因为你这个该死的女人!”
说到这儿,他咬牙切齿,面目扭曲,似是在极力地压制着什么,整个人显得极度地痛苦不堪。然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大力灌注到了地上,“你看吧,你好好看吧,看看你当年做的好事!”
枯草遍地落叶翻飞的草地之上,这一摞白色的纸,在秋风的吹拂之下,有几张从地上飞起,像是白色的蝴蝶一般,翩然飞落到昌顺的脚前。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纸上。看着白纸上那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脸上表情出现了丝丝的皲裂。整个人像是遭受到意外的打击一般。
但这皲裂,好似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短暂的愕然之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高贵。不慌不忙地蹲下身,一一地捡起地上的画纸,拿着手中,一张一张地翻阅,好似那画纸上的女人,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
站在昌顺身后的侍卫,眸光越过主子的肩头,轻轻地一扫,整个人便有些不好了,根本无法保持内心的淡定。天哪,这些画纸竟然是一幅幅火辣至极的春宫图。上面妖娆风骚的女人,无一例外,全都长公主殿下。而那些男人,却张张不同,或俊朗,或威武,或清秀,或雄壮,各有千秋,绝不重复。
这——这——这——,他貌似看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约地赶紧移开视线,一时间,心跳如雷!
“看这些纸张的颜色,约莫有五六年的历史。怪不得,怪不得————”福顺像是想明白了某些事情一般,她那阴寒森森恍然大悟的目光,落到了一脸战战兢兢的琴夫人身上,然后梭移着,落到了那个软手软脚胖孩子身上。
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在六年前得到了这一套春宫图,约莫是猜到了当年自己委身下嫁的真相,恼羞成怒之下,便养了一个外室,生下了这个贱种!他可真是出息了,在俊儿遭遇毒手备受折磨的时刻,竟然还能折腾出这一出出来?
“杀了他们!”她话语阴冷,目光如刀!
几乎是她的命令一落,一把刀,毫不迟疑地通向琴夫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个侍卫拔出长刀,带起一长串血花。然后,他长脚抬起,猛地一踢,琴夫人便划着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无数水花。
“不————不————”归德侯嘶吼着,像是一匹绝望的野兽一般,踉跄地跑了几步,奔到了河边,想要跳进水中,却又听到扑通一声响,他惊恐地抬头望去,正好看见可怜的孩子,被抛掷到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在水中,被流水携裹着,朝着下游滚滚而去。
“不————”归德侯直觉目龇牙咧,心碎成灰。纵身一跃,就要跳进水中,却被一股大力牵扯而回。一个侍卫从背后死死地钳制住他。
“怎么?心痛了?”昌顺嘴角意外,露出一副嘲讽的讥笑,“你既然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那就要承受这个举动带来的后果。”说罢,她那冰冷的仿佛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珠一转,落到像是鹌鹑一般瑟瑟发抖的丫鬟婆子身上,洁白的手指,轻轻地在空中一挥。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个正当年龄的美貌丫鬟,和两鬓斑白的婆子,像是农户家被杀的鸡子一般,长刀在颈间轻轻地一个划动,身子便软软地歪到在地上。抽搐般地抖动了两下,脑袋一歪,便气息全无。
杀人的侍卫,面无表情,眼神冷漠,一看,就是做惯了此类事情的。他们的脚下一个用力,猛地一踢,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像是两个包裹似地,腾空而起,划着两道弯曲的弧线,一前一后地,跌落到哗哗流淌的的金水河之中。
“你——————”归德侯牙齿咬得紧紧地,张大的瞳孔之中,充满了惊恐与愤怒。
“我怎么了?如果你不是俊儿的父亲,你以为你还有命活着?”昌顺斜睨了归德侯一眼,目光冰寒,冷漠,嫌恶,仿佛看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坨臭不可闻的屎。
这样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一般,狠狠地刺中了归德侯的心脏,“你这个毒妇,毒妇————”他疯狂地挣扎着,嘶哑着嗓子吼叫着。
一个带着汗臭味的方巾,被一把塞到了他的口中,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昌顺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归德侯身上掠过,然后又瞟了一眼奔泻流动的河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然后,一个转身,率先走了。
她一动,侍卫们也动了。几乎在眨眼之间,先前喧闹沸腾的河边,变得安静,空旷,死寂,只有河水在不知疲倦地,哗啦啦地唱着歌,往前流动着。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