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清柔还小,请了戏班子进来唱戏,锣鼓的声音太大,可能会惊扰到她,所以今日园子里倒是没有安排客人听戏,而是请了两个女先儿在延龄客里说书。
若是有不愿听书的,也自有人服侍着往红药居去抹骨牌。
待诸人用膳毕,仆妇们撤了大桌换了小桌上来,大家按主次坐了,就认认真真听起书来。
沛柔送了闵淳心和闵三太太出门就折返回来,瑜娘和海柔此时也正坐在后排听女先儿说书。也不知道先前都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很入迷的样子。
沛柔有心要问问在灞水河边那日的事情,就在瑜娘身边坐下。她正要开口问瑜娘要不要随她去九里香走走,就被海柔挥了手制止,“五妹妹别说话,专心听说书。”
她也就真好奇起来,去听说书先生到底在说什么。
她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说书先生说书总要说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才行,可是这样往往书中一两页的内容,她们就能说上半个时辰,并且也总要加上些自己的主观臆测,把故事改的面目全非。所以她是总不愿意花时间听书的。
不过她倒是看过这个故事,也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女先儿今日说的原来是《绿珠传》。
绿珠是晋代越地的美女,本姓梁,擅吹笛,能作《明君舞》,被当时的交趾采访使石崇以三斛珍珠买下。
每每提及绿珠,就一定要提及汉代的昭君。因为石崇以汉代先民创作的《明君歌》为曲谱,重新填了词,让绿珠唱,这也几乎成为了他们爱情的见证。
此时女先儿也正说到这里,她身边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等她说到《明君歌》,就开始清声歌唱:“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愿,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那少女的歌声很清越,也有些悲凉。明明是在深宅大院里,却也唱出了如同站在草原上回望中原一般的悲壮与哀伤。
众人一时就都听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女先儿才继续往下说。
接下来的故事就愈加不美好了,石崇爱绿珠,却斗富摆排场,以家伎侑酒劝客,使她艳名远播。
赵王司马伦作乱,听闻绿珠之名,就派了手下孙秀来向石崇索取绿珠。石崇愿以数十衣绫罗、鬓香影的美姬抵之,赵王却仍不愿,继续派兵进犯,终至兵临城下。
石崇望着城下雄兵,束手无策时,却对绿珠说:“今日我要因你而死了。”
绿珠涕泣,叩拜石崇,而后跳楼而亡。石崇最后也死于乱军刀下,暴尸东市。
沛柔觉得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相比于被人歌颂了这些年,恐怕绿珠也更希望能好好的活着。她就看了一眼海柔,只见她也正一脸的莫名其妙。
海柔就低声对沛柔道:“我听了开头,还以为这个绿珠也是梁红玉、花木兰这样一流的人物呢,原来不过是个跳楼殉节的侍女。”
“这个石崇也很奇怪,兵临城下了不想着如何将敌军击退,拼死一搏求一条生路,倒还惦记着儿女情长。”
海柔看了一眼周围正用手帕拭泪的贵妇人们,扁了扁嘴,道:“我就觉得这个故事没什么动人的。我觉得这个石崇根本就不爱绿珠,他对绿珠的爱,好像只是把她当作一件可以向别人炫耀的宝物。”
“敌人都已经在城门口了,他却不去调兵遣将,反而却和绿珠说了这样的话,好像他兵败身死的命运都是绿珠造成的似的。”
瑜娘接道:“若我是绿珠,听了他的话恐怕也得气的跳楼。跟了这样无所作为只知道行乐的男子,这一生又有什么趣味,不过都是虚度光阴罢了。”
沛柔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眼前的这两位义愤填膺的小娘子,一个嘴上看不起只顾儿女情长不思进取的男子,最后却对常毓君这样只知风花雪月,不顾伯府生计的伪君子一往情深。
另一个呢,则偏偏爱慕着景珣这样每日饮酒行乐,蹉跎青春的真纨绔。
石崇好歹在赵王第一次派人索要绿珠的时候没有贪生怕死地把她交出去,也算是不辜负绿珠最终跳楼明志的忠贞大义。
可是常毓君不顾年海柔为他孕育后代的情义,每日在院中和妾室寻欢作乐,还自以为风雅。
景珣则是干脆就完全没爱过瑜娘,更别说如他的父亲和景家先辈一般肩负起天下兴亡的责任,沛柔真没有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
《绿珠传》最后说石崇和绿珠也算是互相牵绊和成就。可沛柔却觉得,他们给彼此带来的根本就是实实在在的伤害。
没有绿珠,石崇不会失败;没有石崇,绿珠的名声也不会显扬。
可是这根本上还是在抹去石崇做过的错事,还是男人在为男人开脱罢了。若绿珠有得选,她不会爱上这样一个把她当成玩物的男人,哪怕在双角山下平凡地终老一生,也好过跳楼身死这样地惨烈。
更何况像石崇这样失败的枭雄,每逢乱世总有许多,而他却因为绿珠而被世人铭记,记得他的失败,也记得他的暴戾,这于石崇而言又何尝会是件好事。
“三姐姐,你知道为什么这个赵王司马伦要作乱吗?那是因为石崇他自己暴虐不仁,视人命为草芥,他的豪富全都是草菅人命得来的。”
“这是因为他心怀不义所以才招来的报应,哪里是因为绿珠之故。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却骗了绿珠一条性命,这样的故事还要美化成男女之爱,我实在是不能忍受。”
如果是她,她才不会为了这样的人去死。哪怕她前生那样爱齐延,齐延心里没有她,她也是不会为了他而心甘情愿赴死的。
沛柔在这时候,又想起了前生她临死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齐延抱着她,做了好大一番剖白。
她耐心的等着他说完,而后慢慢道:“我们徐家会败落,是因为牵涉了党争。既牵涉了党争,废太子复位失败身死,三皇子称帝,成王败寇。不是你去抄没徐家,也会有别人。”
“是你或许也还好,还会手下留情,毕竟我的兄弟叔伯也曾与你把酒言欢。我虽然当时怨你,可当我独自一人在香山小院里看尽了红叶落地的时候,我也明白了这并不是你的错。”
“可是你心里有建功立业,有家族荣光,甚至还有何霓云和你们的孩子,却唯独没有我。你心里没有我,我不愿再做你的妻子。这世上若有轮回,往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吧。”
她那个时候是真的一点也不怨了,怨也无用。非要强求一个并不爱你的人和你在一起,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这样惨淡。
齐延不知道那时候他对她诉衷情的时候,他写给她的休书正在她怀里。一字一句,她记得滚瓜烂熟。也每想起来一次,都是一次鲜血淋漓。
临死时的那一刻她却终于不再痛了。他不愿她做他的妻子,她也不愿再做他的妻子,两不相欠,就是再入轮回,他们也不应该再相见了。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日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那少女的歌声又在院中响起来,感情细腻真挚,缠绵悱恻;曲调幽咽婉转,如泣如诉。
这是另一个失败的男人为绿珠的故事做的诗。与其说是感慨绿珠的经历,不如说是在表达自己的愤慨,可他也因此逼死了另一个女子。
也许绿珠最终的确是不忍,所以也才甘愿为了这样的男子献出生命。可是她却已经没什么不忍。
沛柔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对海柔和瑜娘道:“这个故事还很长的。说完了绿珠,还要说晋代愍像太子的王妃王进贤和她的侍女六出的故事。”
“说完了这个,还要说武后周朝时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婢女窈娘的故事。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的。”
“不如我们还是去九里香看看,若觉得好呢,收一些桂花下来。你不是最喜欢做桂花糕吗?上次我向蕊君表姐要了方子,我们在家无事也可以试着做做。”
海柔显然也有些心动,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是不去了。我倒是要听听这个女先儿还能把这个故事说出什么花儿来。你和万家姐姐去吧,记得给我也摘一些。”
沛柔就看向瑜娘,瑜娘听了沛柔一番解说,也意兴阑珊起来,就笑着站起来,“那我们就先过去了,你若是觉得听说书没意思,就过来找我们。”
海柔就假装很不耐烦很冷漠的跟她们挥了挥手,沛柔和瑜娘就不理她。等扬斛去取了花篮子和剪刀过来,就转身出了延龄客,说笑着往九里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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