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再度立于南山堂中之日,正是罗城被攻破之时。
听着安义军的喊杀声响彻在罗城不远的街道处,她竟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三年前南山堂中裂帛而画,竟久远地如同上辈子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回到这里。
望着悬在堂中正座处那一副鲜红嫁衣为底的天下割据图,她只是苦笑一声,问身后的颜佑:“你说,我算回家了吗?”
颜佑忙着把付姨娘与邱姨娘两位捆成一团,没空来替她思考人生,依旧冷冷地撇过去两个字:“矫情。”
此时,身后再度响起脚步声,却是出奇的沉稳与笃定。
笃,笃,笃。
伴随着那稳健的声音,还有金甲摩擦,以及一声笑语:“没让你久等吧?”
周隐转身,看到陈裕卿一身金甲立在她身后。
他眉眼依旧,却又像沉淀了蜀中三千里险峻山水,绘遍了这几日的奔波劳碌,无缘无故让她觉出些苍老来。
在他右颊侧横着一道疤痕,竟是破了相。
她立刻皱起了眉头,忙问:“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他从容地笑了几声,见周隐在意,便有意无意地遮住自己的那半边脸:“蜀地确实险峻,饶是找到了一条小道,终究不算太平坦。我一个不留神跌了下去,被树枝划破的。”
讲到这里,他又戏谑一句:“放心,这种小伤留不下太重的疤痕,再过个三五年便瞧不出来了。我知道你爱俊美郎君,可千万别因为这甩手就走。”
周隐秀眉一横,脸庞出现两道可疑的红晕:“你胡说些什么!”
话虽如此,可经过陈裕卿这么一调笑,她也觉得心头阴霾散开了些。
调戏完自己军师的吴王殿下这才发现角落里被捆成一团的两位姨娘,尤其是邱姨娘,望向两人的眼神就像是见了鬼。
大概是觉得有生之年也能见到一对活的断袖。
而付姨娘,在看到陈裕卿进门的那一刻,便已经手脚瘫软。
她本以为面前的这二人早已经死在乱军之中,没想到他们还能精神抖擞地归来,还顺带着攻下了罗城。昔日招呼不打一声就围了唐府的陈裕卿,可是给她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堂屋外传来一阵喧哗。
被捆着的二人抬眼一瞧,看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被方脸侍卫架着长刀拖了进来,绯红官袍下还有一片可疑的水渍,仔细一闻还有股尿骚味。
唐韫秋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小郭子身后,远远地避开尹知府。再看见周隐的那一刻,她一直没有神采的眼睛才突然亮了起来,刚想开口唤一句“五姐姐”,可顾及到如今堂上有多人,担心暴露她的身份,才及时止住口。虽然住了口,她还是没管住自己的手脚,慢慢挪到了周隐的身边。
周隐看到了全须全尾的唐韫秋,这才放下心来,侧脸问了一句:“那酒里的毒没伤到你吧?”
唐韫秋眼眶含泪,嗫嚅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周隐只当她是因新婚夜变故而受惊,故没太在意她的异常。
看到两鬓斑白的尹知府被请到堂中来,她与陈裕卿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坐到南山堂正中的座椅上。
尹知府的裤子一抖一抖,胡须也一抖一抖,他看到意气风发地二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你是吴王陈裕卿?”
陈裕卿不置可否,只是眼神高邈,似带轻蔑意味。
尹知府再次抖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顾寒山这个竖子小儿!他居然骗我,说陈军一直在剑门关下!”
周隐戏谑地笑了笑:“此事倒不能全怪顾将军,你有心强占他的妻妹,难道还能要求他全心全意为你镇守边关?照尹大人这种算法,天下哪还有亏本买卖?”
她有心取笑尹知府,因此没有注意到立在他身边的逍然悄悄向陈裕卿使了一个眼色,得到应允之后,他轻喝一句:“抬上来罢。”
周隐一愣,难道还有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守在堂外的卫兵抬进来两具尸体,她看到一具身上火红的嫁衣颜色,手指狠狠一攥。
那是尹二公子与唐四。
原本怔愣在原地犹如死人的付姨娘看到唐四的尸体,一下子活了过来,撕破喉咙一般嚎啕大哭:“我的儿呀!怎会,怎会如此……一定是你那黑心的姐妹害了你!”
她转过头来,一双如同饿狼扑食一般的眼睛望向周隐:“你个豺狼虎豹种,连自己的亲姐妹都舍得下手!”
小郭子以为付姨娘口中所指是站在周隐身边的唐韫秋,一听此语连忙解释:“你这妇人怎么血口喷人!究竟是谁下的毒,还是仔细问问你身边这位姨娘吧!”
邱姨娘一听这话,眼神躲躲闪闪,若是不被捆在付姨娘身边无法动弹,保准能立刻刨个地洞钻进去。
付姨娘自然注意到她不正常的举动,久经后宅磨砺的她一下子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往邱姨娘脸上啐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骂一些粗俗不堪的话语。
忽听得邱姨娘一声惨叫,那付姨娘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扑到她的颊侧,竟生生将她半只耳朵咬了下来。
陈裕卿不欲欣赏这幅妇人寻仇的画面,只是转身望向周隐:“你说说怎么处置。”
周隐一直望着唐四尸体,嘴唇略微有些发白。
这位新嫁娘当了她十一年的四姐姐,虽说有过算计,却从未想要置周隐于死地,左不过是想与她夺唐大人的宠爱而已。如今却在张灯结彩的新婚之夜,死于一场他人阴差阳错的算计之中。
当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付姨娘的孽障,竟报到了她的子女身上。
她略沉了沉思绪,压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回答道:“这两位姨娘心术不正,便……罚到唐家宗祠里,日夜赎罪祈福吧。”
听到她如此判决,陈裕卿只是淡淡一句:“我便知是如此。”
他便知她是如此心软。
他继续道:“依我看,这二人作恶多端,当即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周隐忍不住抬头望向他。
这才是陈裕卿真正的样子。
刚才的戏谑调笑终究是一层假面,他的心比任何人都硬。
眼前又像是她与他在行宫中关于张幼珍而起争执的那个凌晨,他音容淡淡,说自己确实将张幼珍当作一枚棋子,随时准备抛弃以保全自己。他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她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总是逼我呢?”
听到周隐这句软语,他终究还是做出了退步。
他吩咐逍然:“就按军师说的来办吧。”
待到两位姨娘被拖下去,他又问周隐:“那你说,这人该如何处置?”
他指的是此时被逍然拖在堂中的尹知府。自看到尹家二郎的尸体之后,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生机一般,就连逍然将横在他肩上的刀柄抽去,他只是呆呆坐在地上,没有丝毫察觉。
周隐只是轻轻道:“他没用。”
尹知府身无才干却刚愎自用,以至于罗城失守,是无用;男子饮酒好色也无可厚非,但是因此强抢民女乃至逼人赴死,是无用;无力教养好儿女,令他们落下纨绔名声是无用;无力管理后宅,闹得阴差阳错啼笑皆非,是无用。
无用之人确实该杀。
而周隐却说:“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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