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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璧合天下 > 第四十九章 雪夜孤心
 
  “带金创药和解骨散了吗?”陈裕卿将周隐抱进马车内,转身掀起车帘问小郭子。

  年轻的小兵早就对受伤这种事屡见不鲜,瞄一眼周隐的伤口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十分有眼里见儿地从马脖子上取下一个粗布包裹,这是陈裕卿临走前嘱咐他带好的。

  不过将药递给陈裕卿后,他的下一句话就显得不那么明智:“殿下,我来帮您打个下手吧!”

  陈裕卿瞥了他一眼。

  年轻小兵立马感到一阵凉风飕过,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一秒变脸的吴王殿下只丢下一句话:“你在外面守着。”说罢掀开车帘,一头扎进了内里空间。

  小郭子在寒风中不胜惊惶地颤抖着。

  陈裕卿一进马车内,就看到周隐清澈见底的眼神。她十分听话,轻轻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袍掀开,露出只着单裤的小腿。

  本来是纤细优美的线条,却被一根长箭贯穿,失去了原来的美感。这道伤口本来在寒冷的气温中已经自然止血,但如今她的身体已经逐渐暖和过来,面颊上也有了血色,这腿部的鲜血开始沿着裤脚缓缓落下,滴到马车的槐木地板上。

  陈裕卿犹豫片刻,嘱咐道:“我下手没个轻重,可能会留下疤痕。你若是疼了,就喊一声。”

  周隐点头,攥紧搭在自己肩上的外袍,别开脑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自己的伤口一眼。

  她听到了陈裕卿拔下腰间匕首的声音,轻而缓慢,像是出行在夜间的鬼魅。然后匕首那冰凉的触角伸到了她的裤腿处,布帛撕裂声响起,他正轻手轻脚地将伤口处的衣料割开。

  一阵凉意袭来,她感到自己的肌肤裸露在了空气之中。

  有些冷,有些痛。

  等了半晌,一只温暖的手掌触碰到了她的肌肤。陈裕卿望着面前洁白如玉的肤色,如雪般的剔透与如砂般的殷红融合在一起,让他心底微微一颤,竟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

  他竭尽全力将那股热流压下,微闭双眼,再睁开时,已经将心中那些杂念驱逐开来。

  飞快两下,手起刀落,陈裕卿露出来的那两截多余的木箭削掉。他臂力稳健,竟没让周隐感到多余的痛楚。

  然后他拔开解骨散的塞子,将黑色药末倒在她的伤口处。这种药方是军中专门用来对付入肉箭伤的,将药末敷在伤口处再等上两刻钟,待到刀剑入肉处麻痒不能自抑时,说明伤者的血肉已经活散开,此时取箭事半功倍。

  药末已经敷上,陈裕卿和周隐就在马车内静默着。

  周隐突然开口,问出了这一路一直纠结在她心头的事情:“我想问问……张幼珍是怎么死的?”

  “是我杀的他。”陈裕卿直接道。

  她的眼神有些愕然,似乎没有想到他连掩饰都不屑,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道出真相。

  “若不杀他,此事极有可能被蔡识利用,进一步挑拨我和徐鸣之间的矛盾。张相没错,可是我必须杀了他,要不然下一个为人鱼肉者,就是我自己。”

  周隐虚弱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要接着说,在以后的道路上,还会有更多的张幼珍倒下,这般屠戮会蔓延下去,直到一位胜利者从这场角逐中脱颖而出?”

  “不,”陈裕卿摇摇头,“阿隐,就算天下已定,这样的牺牲永远不会停止。

  车窗外寒风依旧呼啸着,将白沙似的雪粒拍打在马车的四壁上。

  陈裕卿的话如同这冰冷的素雪一般刺骨。

  “皇位交替中会流血,党派攻忓中会流血,边境战乱中会流血,甚至于皇位交替中也会流下无辜者的鲜血,权力的斗争——永远都不会停止。”

  “那我们所求的是什么?”

  周隐的眼神有些迷茫。

  陈裕卿沉默片刻,幽然吐露出一句话。

  “以吾辈尽奉天命之躯,先护这江山百年……百年之后,大概又是另一个轮回了。”

  若是此番逐鹿天下,终能换得一个百姓安泰战乱平息,那就趁着他们魂息尚且留存于世,好好守着这万丈湖海。

  百年之后,或许会再有一位陈裕卿,再来一位周明堂,这也不是他们能够触及到的事情了。

  周隐回过神来,感到腿间麻痒的感觉逐渐蔓延,像是一堆孜孜矻矻的蚂蚁在她的皮肤上焦灼漫步。

  陈裕卿也估算到时间大概差不多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残留在周隐皮肉内的箭头拔了出来。一股鲜血意图喷射,却在即将奔涌而出时被他按住穴道,将金创药涂抹在伤口处。

  周隐眉头猛地一皱,别开眼咬住了自己的手掌,愣是没发出一句呻吟。

  待到鲜血止住后,陈裕卿割下自己衣袍边还算干净的布条,将周隐的伤口缠绕起来。一切都被处理好后,周隐才别过头来,看到自己的衣摆处一片整洁,沾了鲜血的衣料都已经被陈裕卿割下丢到角落处。

  她看到他立在自己身前,似乎有些怔然。

  半晌,他轻俯下身来。

  她紧张地抓住了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袍,没有预料到他的下一步动作。

  而陈裕卿只是凑到她的颊侧,轻轻拭了拭她额角的冷汗,然后轻声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放心休息片刻,我到外面守着。”

  说罢他转身,就要掀开车帘而下。

  周隐突然一句:“陈裕卿。”

  仿佛世事更迭,她再也不会出声叫他一句重九。

  那位名叫重九的少年已经死了,死在他将曾经欺凌自己的那名领头人就地砍杀的那个夜晚。

  活下来的,是赵皇叔的亲授弟子陈裕卿,承担着“天下安裕在于卿”的责任,有着将天地翻覆的怨望,却无时无刻没有活在被抛弃在渑川冰河的阴影中。

  那位名为唐五的姑娘也已经死了,死在那个点燃龙凤花烛的新婚夜,她带着一身秘密离去,满身满心都是苦涩。

  活下来的,是纵横捭阖天下的谋士周明堂,她有着“将此心至于明堂使世人皆知”的希望,却不得不在将来的岁月中拾起利刃,学着做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冷面修罗。

  她笑了笑,对陈裕卿说:“我忘了还给你一样东西。”

  她将右手伸到衣襟内,摸出了那两枚一直揣在怀里的玉佩。男子眉目英俊,女子眼波含情。

  她捻起原本属于陈裕卿的那一枚,递到了他的眼前。

  “未来的路一定很难走吧,那我愿意和你一起。”

  他抬起眼来,对上了她满含笑意的目光。

  她的笑容确实很甜,像一罐渍了蜂蜜的槐花糖,可他知道将这糖心剥开,多半是黄连似的苦涩。但是他仍愿一头栽进去,浸在这不知是苦是甜的旖旎中,做一场无知无觉的迷梦。

  周隐笑着笑着,流下了泪。

  “陈裕卿,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我周隐身无长物,也无法给你什么期许——

  “但是我承诺从今往后,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内,周明堂对陈裕卿,死生不负。”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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