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则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行宫。
收押在后苑东南角私牢的那逆贼不见了。
饶是蔡识有诸多能耐,也没能及时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时之间慌了手脚,竟没警告底下人嘴上把一个门。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了关押在牢中的那位原是近日不见踪影的张相。
原本蔡识已经和徐鸣商量好,不管张幼珍招供出多少东西,牵扯到多少同党,待到今日天一亮,就立即把他押送到黄州大营当众处斩。现在犯人无缘无故地消失,倒显得早已筹谋好一切的他十分仓促好笑。
周隐刚从梦中醒来,就听到了房外不止的喧嚣,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翻身下床,收拾好昨夜用来写信的笔墨纸砚,然后绕过竹屏,准备到后苑里探听情况。
一掀开雕花木门之前那副塞了絮绒的棉帘,她就看到刘管家面如死灰的脸色。
刘管家苦哈哈地冲她拱手:“大官人啊……陛下请你到晏集殿去……”
所谓晏集殿,正是前黄州知府用来接客的大堂。而徐响占领黄州之后,将这座堂屋辟成了专门用来处理军务的日常起居处所,自然要配一个既尊贵又体面的“殿”字。
面对这场意外的宣召,她隐在衣袖中的手指蜷了蜷,然后对刘管家微笑道:“好,我这就随你去。”
在通往晏集殿的路上有一条青石板路,刘管家引着周隐缓缓行走着。前方不远处,金漆的砖瓦赫然在目,檐庑上的脊兽排列整齐,昭示着此间主人的尊贵无比。
而周隐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这些雕梁画栋的景象她在游园的时候已经看厌了,她最注意的,是守在堂前的那两队悍然精兵。
他们这边有树丛掩映,是以那两队精兵还没注意到他们。周隐打眼瞄了一下,只见他们装备精良,形容严肃,眼神紧盯着脚尖旁的那三寸地面,不像是为了抓捕什么人,而像是随时等候命令。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刘管家觉察到身后警惕的气息,额角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只听身后之人悠然问:“不知陛下叫我前去所为何事?”
他僵硬地笑着:“大概是张相……呸呸呸,那逆贼逃走的事情,陛下一时有些头痛,想要找您商量计策呢。”
周隐只是立在原地:“那陛下何故如此戒严,难道是怕张幼珍再次跳出来谋害他不成?”
说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一下:“难道是蔡相害怕周某会效仿那张贼谋反,所以才故技重施,再埋伏两队精兵在此,准备随时拿下?”
“哎哟!您这说的什么话!”刘管家猛拍大腿。
他的脸已经快皱成了一块苦瓜:“官人千万别为难小人了,蔡相只是吩咐小人把您叫过去,除此之外,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听到他这么解释,周隐暗叹一声。
也是在内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子,立马就听出了她在套话。
再跟他耗下去已是无用,可周隐也没有想到蔡识这么快就会把嫌疑锁定在她头上。
张幼珍是打开牢门逃走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是从哪里拿到的钥匙是值得深思的一件事,时和狱卒里应外合,或者是从刘管家那里盗窃?从这里来看,双方都有嫌疑。
守门的三位狱卒职中喝酒已是渎职,周隐混迹军营也有两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馋酒的将领一般会将瓦罐打碎埋掉,不留一丝痕迹。几位狱卒以为自己昏睡是贪杯所致,必会大力隐瞒饮酒之事,而送酒的周隐也不会被提起。
这样嫌疑就会被锁定在刘管家身上,但是他也会一力否认。
周隐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实在是不太英明,也露出了很多把柄,怀疑落到自己的头上是早晚之事,但是她没有料想到蔡识此人如此机警。
不过仔细想想,若从动机来看,整个黄州行宫内最有理由救走张幼珍的就是她和陈裕卿。
而陈裕卿在三日前已经离开了,伤势未愈的他带着刚刚整顿好的安义军,马不停蹄地前往澜沧,准备到西北方与大夏接壤处戍守边疆。
他临走时,周隐没有去送他。
现在想这些不是时候,她提醒着自己,并继续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去。
走到那金砖玉瓦的晏集殿去,面临针对她自己的刑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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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周隐意料的是,她一走进殿中,就迎上了蔡识的满面笑容。
外间风大,她来得仓促,一时忘了披上外衣。
蔡识笑吟吟地将一件玄色披风盖到了她的肩上,满目关切地说:“此时诏军师前来,确实是有大事商量,这一路风大,辛苦军师了。”
周隐回以礼节性的微笑,随手一拢披风帽檐处,竟觉得手中触感出奇的熟悉。
她垂目一望,立刻僵在了原地。
这是……
这是她自己的衣物。
此时她的脑中乱糟糟一片,昨夜的几幕场景在她脑中飞快闪现着。
画面定格在守门的狱卒领替她解下披风的那一刻。
真……真是百密一疏!
昨夜张幼珍的话使她心神巨震,一时之间竟忘了向狱卒要回那件披风,在军营之中,这种身量的男子衣衫本就不多,稍微排除一下,蔡识就能判断出这是何人落在私牢门口的。
此时周隐再度望向蔡识的眼瞳,发觉他笑意深深,像一个幽邃的漩涡,随时准备把自己吸进去。
他咪了咪眼,本就细长的丹凤长眸显得更加居心叵测。
她心中一震,立刻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陈裕卿已经前往澜沧,郦元琛在夜宴结束当晚就被徐鸣派去城郊大营里处理两军交接事宜,而张幼珍罪名成立,卸去了一切职务,如今的黄州,已经是蔡识的天下。
徐鸣已然被他架空了。
那他的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自己。
蔡识故作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了她的面庞,轻笑道:“军师何故面色如此苍白,蔡某长得这么吓人吗?”
周隐死咬下唇,不想多说一句话。
她可以稳而不促地认真分析两军对阵时粮草几何,城池几层,兵甲可足,看到山川之险,分析士气变化,然后制定出最为可靠的方案来。但是面对人心奸险尔虞我诈,藏在笑容里的刀子,隐在恭维中的冷箭,她从来只有害怕与惊惧。
蔡识将她的惊惧看在眼里,并以欣赏这种惊惧为乐。
他笑着指了指东厢:“军师,进去吧,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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