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元琛阔步向前,冲陈裕卿拱了拱手。
看到来人,吴王殿下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他从座位上站起,向郦元琛回礼。
周隐趴在刑凳上不吱声。
郦元琛低头瞧着她,突然笑了一声:“昨日这周明堂与我会谈时,口口声声说自己遵从的是主帅的命令,没想到今日又让老夫看了这场好戏。”
听了他的话,周隐在心中暗暗叫苦。
昨日帐中夜雨,让她与郦元琛之间隐隐约约生出些知己的情谊来。可如今他既知道自己被糊弄,说不定会亲自打上几棍泄愤。
没想到郦老将军没有管她,只是向陈裕卿请示道:“不知昨日周军师与老夫商议的优待俘虏,赏以高官厚禄还作不作数?”
陈裕卿自然怕他改变主意,便连忙接道:“一切都好说。”
“那好,”郦元琛爽朗地笑着,“也不枉老夫连砍百十人,一路闯进这里。”
周隐皱紧了眉头。
早先她和郦将军说好,自己先回主营交涉,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派人请他进来,没想到郦元琛耐不住性子,竟一路闯了进来,还伤了人。
难道……是因为自己被脸色发黑的陈裕卿带走,守在门口的小郭子心生忧虑,便告诉了随后到来的郦老将军?
正当她纳闷时,郦元琛突然一把将她从刑凳上提了起来。
周隐还没回过神来,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发觉自己被他扔了下去。
看到这幅景象,守在刑凳旁准备行刑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郦元琛笑着说:“这周丫……周军师的大腿还没我胳膊粗,一棍下去怕是骨头都要散架,若殿下执意要打,就打老夫吧。”
说罢,他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径自往刑凳上一趴,还十分熟稔地冲旁边的兵士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她立在他旁边,眼神中满是惊愕。
萍水相逢一场,她周隐于郦元琛又有何恩,能让他俯下身受刑以报?
左不过是一个风雪之夜,两颗寂寥之心,相对吐露只言片语,然后感念自己身如浮萍。
年近五十的将军头发已然花白,硬朗的身躯趴在刑凳上,满不在乎地冲人挥手示意,这一幕深深镌刻在她的心里。
是以多年之后,当陈裕卿坐在宸极殿上,冷着脸下令当庭杖责郦元琛时,她从群臣之中冲出去扑到他的身上,替比现在更加老迈的将军受了一仗。
而此时,面对僵持的局面,陈裕卿只是轻笑一声:“哪能连累将军。”
随即甩出一个眼神命人将长凳搬走,这场针对她的问责也无疾而终。
他扫视周围,目光着重在周隐身上停留片刻,然后下令:“都散了吧,郦将军请留步,陈某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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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隐刚刚走出中军帐,小郭子就迎了上来。
面对少年殷切的眼神,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是你把消息告诉郦将军的?”
小郭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此时日头才刚出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中,觉得日光略微将自己的身体暖了过来。她没有和小郭子计较这件事,只是垂眸思索。
谁知那男孩以为她生了气,便忙着解释:“我是看殿下的脸色实在太差,怕他一怒之下处置了先生,这才连忙告诉将军去救场……”
周隐反问:“你看我现在有事?”
他有些窘迫地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她转过身来继续向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去,小郭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过了一会儿,又听他嘟囔道:“是我想多了,殿下怎么可能处置先生……”
他这么一说,又让周隐想起了方才中军帐中陈裕卿严厉的面色和眼神,不由得挪揄道:“你没看见方才他看我的眼神,他巴不得吃了我,又怎会碍于情面不作处置?”
“殿下那是爱之深,责之切。”小郭子竟摇头晃脑地拽起了她前几日教给他的句子。
他将脑袋晃了几遭,突然觉得这样干巴巴地讲道理不太有说服力,于是把自己昨晚看到的场面都说了出来:“昨夜那几位将军提出要将先生军法处置的时候,我躲在营帐外,看到殿下额角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等到先生劝降成功的消息传来后,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被人抽光了力气似的倒在了椅背上,只是挥手让他们退下,说明日再议。
“我以为殿下也会回营休息,没想到殿下依旧坐在原处望着那几点烛火出神,我掀开帘帐走到他的面前请他早些安置,他却说要在这里等等先生,结果殿下干坐了一个晚上,先生也没回来。”
周隐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小郭子偏头瞧了瞧她的神色,又添了一句:“我想殿下觉得,只有看到先生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才能放心。”
他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周隐的答复,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句:“先生。”
她觉得自己似乎被这寒风迷了眼,忍不住眨眨眼睛,半晌,发出不清不楚的一声鼻音。
周隐紧了紧自己的衣襟,怔忪间行了好远的距离,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过了路,这才停下不受控制的脚步。
她回首,看到小郭子依旧站在原地,满眼忧虑地望着她。
她竭力笑了笑,吩咐道:“在我的帐中似乎还有一坛好酒,你去帮我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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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隐抱着那坛好酒来到中军帐门口时,郦元琛刚刚从里面出来。他看到具有讨好主帅嫌疑的周军师,不禁狡黠地笑了笑。
她被识破了心思,脸颊有些泛红,连忙转移话题:“将军和殿下谈了些什么?”
“无甚大事,”郦将军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过是讨论两军交接的一些杂七杂八事情,还有军士的待遇问题。”
周隐接不上话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郦元琛突然笑出声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指着中军帐说:“心情还不错,好好表现。”
说罢他转身离去,独留周隐望着面前的粗麻帐布哀叹。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迈出面前这一步,又或者是不知道自己见到陈裕卿时该怎么说。
她决定立在原地先打打腹稿。
就在她背到“还请主帅宽宥则个”这一句时,忽地一片云彩遮蔽了日头,天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然后一阵寒风顺势刮起。周隐没有拢好衣衫,让冷风一下子灌进了衣领中,她不由得发出“嘶”的一声,被冻得浑身一激灵。
就在这时,中军帐中传来不缓不急的声音:“在外面站着作甚,专门来吹冷风的吗?”
她得了命令,连忙掀开营帐弯腰进入。帐内的火炉生得极暖,她只觉得一阵暖意从脚底升起直达骨髓,把四肢百骸里的冰碴子全部融化,暗自在心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她抬眼向前望去,只见陈裕卿将刚刚写好的信收起,打开一份军报看了起来。
她抱着那坛酒凑到他身边,主动搭话:“殿下刚才在写什么?”
他没好气地回答:“请罪书。”
周隐被浇了一盆冷水,但是越挫越勇:“那殿下在看什么?”
他依旧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投敌令。”
周隐差点没被他噎得倒过气来。
一个大男人生气,怎么和一位小娘子一样难哄?
望着眼前冷冰冰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幽怨气息的吴王殿下,她挖空肚肠在记忆中寻找哄人的方法,然后悲哀地发现,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完全没有类似的经历得以借鉴。
罢了,先上酒,灌醉了陈裕卿,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于是趁着他不注意,她从他素来摆放杯盏的桌案底摸出了一个杯子。
陈裕卿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军报,没有制止她。
周隐轻手轻脚地将那坛酒起开,然后满上。一股浓稠的酒香瞬间蔓延开,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坛酒还是两年前张幼珍在大女儿出生时埋下的,共有四坛,在她临行前挖出了一坛来作为别礼。她带着这坛酒一路南下,一直没舍得喝,今日可算便宜了吴王殿下。
她双手执杯,张了张口,无奈说不出来什么软话。
陈裕卿一直低头看军报,也不瞧她一眼。
她觉得特别委屈,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眼看就要把面前这个家伙哄好了,无奈自己没有一张谄媚取巧的蜜嘴。
没关系,可以现学现用。她在脑海里努力回忆当年唐四冲唐知府撒娇的模样。
唐四虽然不讨她喜欢,但是向唐知府请求垂怜的本事确实炉火纯青,她常常端几盘点心跑到唐知府的书房里,用一股娇娇弱弱的声音道:“父亲大人日理万机,小四与姨娘身份低微,本不应该到此打扰父亲。可这点心是姨娘亲自下厨熬了两个时辰做好的,但求父亲赏脸尝一口,算是给薄面的小四和姨娘添添福分。”
若是能挤出几滴眼泪,效果会更佳。
唐知府就吃这一套,每次唐四这么说,他当晚都会歇在付姨娘处。
大概男人都吃这一招,周隐想,那我就总结总结要领。
首先开始时笑容一定要甜,其次要对对方称呼尊敬,还要尽力地贬低自己,最后要摆出怯弱的姿态来,博取对方的同情心。
于是她信心满满地双手举杯,跪在陈裕卿的面前,满脸堆着假笑:“吴王殿下日理万机,小女子身份低贱,原不该到这里来打扰殿下。”
说到这里,她蹙起眉尖:“可殿下面色忧虑,小女子心中惶恐万分,只好端酒来向殿下赔罪,若是殿下赏脸饮下这杯酒,便是小女子天大的福分。”
说罢,她再次挂上了满脸笑容,将手中的杯盏轻轻递到陈裕卿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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