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
秋末时节,黄州的蓬草长得更高了些。这种极有韧性的植物在北风的打磨下没有折腰屈服,反而更加刚劲有力。
黄州军营比起两年前坚固了些,营外围好多层围栅,被士兵们削成了剪头的木桩被一根根打在泥土中,烧焦的尖角处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黝黑的光泽。
在一处不大不小的营帐中,周隐正在饮酒,并打好一局棋谱。
她的两颊比起两年前略微丰满了些,看来在军中养得不错。深秋时节天气已经较为寒凉,徐鸣知道她的身体不比这些习武之人,便早早地送了她一件狐裘。
她内搭那件黛青色衣衫,在肩上披着雪白色狐裘,望着面前棋局皱眉深思。
张幼珍自帐外掀帘而入,看到周隐这副模样,不由得“啧”了一声:“明堂,你的酒量是越来越大了。”
听到张幼珍的戏谑,她才从那局棋中回过神来,凝视着杯中物,不由得羞赧一笑。
周明堂爱酒,已经成了这黄州军营中人人皆知的事情。张幼珍倒是不顾及她颜面,继续打趣一句:“若是又喝醉,可千万别想让我再为你挡风了。”
此时也是有些渊源的。
徐鸣继位后便与韩冲反目,周隐也为两者之间的几场战役出谋划策过,在一次庆功宴上,她一时兴起,不顾陈裕卿的阻拦连喝了三大白,结果自然醉得不省人事。张幼珍和陈裕卿一起把她扶回营帐里,走到帐门处时,周隐不知又是发了什么神经,死死拽着帐帘不肯撒手。陈裕卿是粗人只会和她用力拉扯,结果一个不小心,把挡风的帐帘整个拉了下来。
那时是寒冬时节,陈裕卿把她放下之后就去找备用的帘子。张幼珍看周隐平时瘦得向芦柴棒一般,被寒风一吹准得着凉,便趁着陈裕卿去寻帐帘的时候站到了门口处,大张双臂,替她挡了半个时辰的冷风。
结果周隐没有着凉,他倒是着凉了。
张幼珍一提起这件事,周隐面上又是挂不住,连连说到:“张丞相挡风之恩,周隐必结草衔环以报……”
他听了这句话扑哧一笑:“我哪用你结草衔环?只要替陛下多出些计策就好。”
说罢,他低眉望向她摆下的那局棋,捻起白子来思忖片刻,落到了棋盘的一处。
周隐被心情和他对弈,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出声道:“陛下真是糊涂。”
张幼珍听到这句话没有立即反驳,反而抬起眼来,满含笑意地望着她。
她絮絮叨叨道:“这话我也只敢对你和陈裕卿说,先前和韩冲撕破脸皮本就是失策,如今打起来了,好不容易连打了好几个胜仗,把韩冲打到了长江那边去,居然还不收手。且不说穷寇莫追,我们囤这么久的粮食养这么多的兵马是为了干什么,不是为了打倒那个施行暴政的朝廷吗?如今空耗兵力,待到朝廷大军再次打来的时候,他还能守住这黄州吗?”
张幼珍垂目,把眼底的那些思量隐去,只是出言道:“明堂,慎言。”
周隐深吸一口气:“是我的错。”
一阵沉默的气息在帐中缓缓蔓延开。
过了一会儿,张幼珍干笑一声:“罢,先说个好消息吧,吴王殿下攻下和州了。”
自那日陈裕卿救驾有功,自述身份后徐鸣感念他的情谊,便主动提出封他为吴王。
张幼珍观察周隐的反应,发觉她面上并无波澜,便了然的一笑:“又被你预测到了?”
“和州兵力本来就弱,陈裕卿若不能打胜仗才是奇怪。”
“好,好,好,什么都逃不出周军师的预料,”张幼珍将手伸进袖口,“不过这一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她抬眼,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他得意洋洋地张开袖中那幅家书:“我夫人前几天给我添了个大胖小子。”
她倒是意外地笑了:“恭喜。”
张幼珍的夫人自有孕之后就被他送到了较为安定的老家去休养,是以周隐与她并不相熟,此时乍闻喜事,心想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大朵快颐的理由,便立刻从身边摸出来两个杯子:“来,我们高高兴兴地喝一场。”
“得,我就知道你又会找个机会解馋。”张幼珍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罢,反正你和吴王不日又要出征去追穷寇了,权当我为你饯行。”
正当周隐收去眉间忧色,准备与张幼珍豪饮一番时,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兵冲了进来,慌张道:“周先生快去看看吧,小郭子又和别人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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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隐和张幼珍赶到校场时,场面十分混乱。
蓬蒿四处飞舞的校场中立了几十个靶子,然而本应练习射箭的士兵们却在忙着劝架。
校场中央,一名体格瘦弱的小兵和一位身着百户服饰的男子扭打在一起。
张幼珍瞥了身旁的周隐一眼,然后快步冲上前去:“小郭子,魏百户,立刻给我停下!”
那名名叫小郭子的男孩毕竟体格不壮,已经被魏百户揍得鼻青脸肿,听到张幼珍的呵斥,他愣了一下,悻悻收回了将要挥出去的拳头。
场面逐渐平息,周隐才得以走进人群之中,她冷眼望着面前的男孩:“好端端地为什么打架?”
小郭子梗着脖子:“这人该打!”话刚出口,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周隐没有理会这个经常掉眼泪的孩子,直截了当道:“说理由。”
小郭子死命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魏百户看到他倔犟的面孔,煽风点火地笑了一声:“小兔崽子,现在倒不敢说了。”
周隐拧了拧眉,把小郭子拉过来正对着自己:“他们又笑话你了?”
一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的时候,他就在和一群人打架。她冲上前去制止混乱,只见这个瘦弱的男孩已经被揍得不成样子,便把他带回自己的营帐里,亲自为他上药。
那时小郭子望向别人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领头人一给他一记眼刀他就能吓得发抖,究其原因是他年幼时遭了饥荒,没能长得高大威猛,力气也不和个小猫似的,连一柄钢刀都扛不动。
军营里最看不起这样的人,行伍中的杂活都是他来办,被欺负狠了他就会和别人打架。
那时瘦得像猫一样的男孩蜷缩在她的怀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她:周先生,这一辈子是不是没什么指望了,只能当一个干杂务的小卒?
她却笑笑,嘱咐他道,你每日辰时来我的营帐里,我教你识字。
此时,面对经常与别人打架的小郭子,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孩子又被欺负了。
谁知她一问,男孩眼里的泪水冒得更加凶猛,他哽咽道:“他们瞧不起我不要紧……可是他们竟然敢说先生的坏话……”
“哦?”周隐倒是来了兴致,转头望向和魏百户站在一起的那几个人,“你们说我什么?现在我也来了,不妨再说一遍。”
看到他们依旧不说话,她又笑了笑:“我只是好奇,你们不必担心,我周隐在此发誓,不会因此事处罚任何人。”
听到他这句话,那行人中一名男子便挣脱开同伴拉拉扯扯的手,大声嚷嚷道:“要说便说!周军师一不会上阵杀敌而不会舞刀弄枪,仅仅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来取媚陛下。要不是当年运气好被大吉布拓放过,坟头上的青草都割了好几茬了!”
“你放屁!”周隐还没有回答,小郭子就眼角发红,大吼一声就要向那人扑去,幸得被身旁人拉住。
她低头沉默半晌,突然笑了出来:“也算是有些实话。”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本以为周隐会勃然大怒,再不济也是冷下脸来,甚至有可能不顾刚才许下的承诺命人将士兵拉下去打个几十军棍,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当年确实是运气好了些,承蒙大吉布拓的夫人为我说情。但是——”
她语音一转:“若是我不入敌营,又有谁愿意孤身前去?我只是与吴王殿下萍水相逢一场,却不得不谎称他的从弟。大吉布拓狡诈,未必不肯舍弃他的夫人,我算是做了个权宜之计,你认为我运气好,我也无话可说。”
她觉得这空旷的校场上冷风格外大,便紧了紧肩上的狐裘:“不过,在你眼里,若是不通武艺不会纵马驰骋沙场,便是无用之人吗?”
魏百户冷笑着接上了她:“那依军师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有用之人?”
周隐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问你,以你之力,在战场上拼尽全力,可杀多少人?”
他高傲地扬起了头颅:“我最好的一次战绩是在飞平关,杀了三十六个敌军。”
她一笑:“这就对了。”
日光覆盖平野,飞尘扬起沙土,她轻笑着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一个士兵,劣等者为人所杀,普通者杀几人,优等者杀数十人,最为精英者以一当百。到了这个数字,再难前进一步。若是仅以骁勇气力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最为优胜者,大概也只是能杀百人的莽夫一个。”
她转过头来,凝视着魏百户:“你是百夫长,气力自然比我强上许多,可是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当年项羽学艺,不喜搏斗不喜大刀,誓要学万人敌?如果仅凭一点悍勇,如何做到可敌万人呢?”
她的话音落下,校场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鼻青脸肿的小郭子望着她,眼里迸射出了光芒。
魏百户等人本就不善口舌,无法与她辩驳,垂下的眼神中还隐藏着不甘的神色。
此时,周隐听得身后一阵笑声:“这几个月来,难得听到明堂如此慷慨激昂的辩论,难道我错过了什么?”
她转身,看到陈裕卿大步流星地向这里走来。
经这两年的淬炼,他的锋芒更胜于从前。沙场的风浪像一把镌刻刀,将他的眉眼勾画地愈发细致与凌厉。他身着一袭战甲立在辽阔处,甲胄上的每一点日光都反射到了她的眼睛中。
吴王陈裕卿,刚从和州顺利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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