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周隐坐在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对着日光看陈裕卿送来的一对金钗,这是聘礼的一部分。
那日在堂上面对着陈裕卿的求娶,她不想让唐家二老为难,也想看看陈裕卿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于是她低眉顺目,做出一副小女儿的羞涩姿态来,小声说:“但凭父母做主。”
然后她毫不眷恋地回身,与陈裕卿擦肩而过,顺便给了他一记清冷的眼刀。
此时她望着金钗,细细琢磨着钗体上刻的那首五言绝句。
红旗四野合,山兀草木稀。忍擎玉龙去,旧都不复识。
这词做得十分粗糙,但别有一股战场上烽烟渺茫的烟火味。其实,周隐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摊开着那本《周子六韬》,这首五言绝句赫然印在翻开的书页上,这是本书作者周晏江所作。
在这本书旁边,放着张幼珍给她的那封信,虽然纸张被雨水淋湿过,但好歹上面的字迹保存得还算完全。张幼珍为周隐列出的“正禧党员”名单之中,周晏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切似乎已经理清,但是周隐还是不知一些细节,于是她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会把一切与她讲明。
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姑娘,老爷来了。”蕙香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通报。
周隐只是安静地望着满桌物件,没有任何动作。唐知府走到了她身边,她也没有起身行礼。
面对她的冷漠,唐知府神色惆怅。他抬眼一望,看到一丝一缕的金黄隐藏在繁盛绿叶之中,嗅到暗香涌动。
他叹道:“不知不觉,已经十一年了,这桂花树也长得如同小五一般高了。”
当年他把昏迷的周隐再次抱回来之后,亲手喂她汤药,将一位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姑娘养得面庞白净、眼神灵动。他当年大抵是对她动过感情,觉得她的院子有些空旷冷寂,便去西市寻了一颗桂花树苗,亲自为周隐栽下。
那时周隐问:“这桂花树苗如此羸弱,并不枝繁叶茂,开出的花也不如海棠牡丹一般娇艳绮丽,为何爹爹要栽它?”
唐知府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回答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啊。”
现在,周隐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软软糯糯地唤自己爹爹,最多只是叫一声不咸不淡的“父亲”。
他栽下的桂花树已经长成,他的小五,也做成了花中第一流一般的女子。
周隐听到他的喟叹,微微转身,望着面前这位苍老的男人,突然发现他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身形佝偻了些,皮肤粗糙了些,皱纹堆积,身形消瘦,老态尽显。
不该是这样的,她在心里想,唐知府在她心中就是一个宽阔而伟岸的肩膀,把她从漫天的血光中抱出来,让她枕靠着得以安眠。
唐知府先开了口,直入主题:“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周晏江。”
虽然已经猜到结果,周隐按住信封的手还是微微一颤,攥起的拳头揉皱了信纸。
“当年他任定边将军,被朝廷派去远征大夏。周将军不依附不结党,只一心守社稷平安、百姓安泰,却因一力主战而被政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他出征之后,羌族的臣子大吉布拓以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游说今上。今上被他说动,下令将周将军召回,而那时战事正急,周将军决意固守,一怒之下,斩了今上派去的使臣。
“今上大怒,要将周将军治罪,再次派去军队羁押他,而他却扣下了军队长官,只给今上带去一句话:待边疆安定后,任凭陛下处置。他越是坚持守边,今上越觉得他有谋反之心,在这个时候——”他顿了顿,“大吉布拓的阵营里……有一位文官搜出了周晏江年少时作的一首诗,便是这本书上的绝句。
“此诗言及旧都,令今上勃然大怒,要知道,羌族是从汉人手里夺取的天下,而周晏江无论多么忠心,究竟也是汉臣。
“今上第三次派大军缉拿周晏江,这次他妥协了,回到了大都,却面临着谋大逆的指控,满门处斩的结局。我与他是科举同年,在周家倾覆之前,他修书一封与我,说如果我顾念昔日情谊,便救下他膝下唯一的孩子。那时周府被围,我在周家的地窖中找到了你,把你抱回了唐家。“
周隐低头不语,只觉得自己胸口处气血翻涌。
周晏江乃稀世将才,周家更是满门忠烈,却因君王的猜忌之心沦落至此。
她读周晏江所著的《周子六韬》,总会不知不觉被书中所记载的排兵布阵之术所吸引。书中不只分析地形差异、气候影响与兵力强弱,更善于剖析人心。
周子如此通透明达之人,怎会料想不到皇家三次宣召意味着什么?那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一意孤行,固守着那烽烟交杂的孤城?
不知不觉,她竟落下一滴泪来。泪水砸到她的手背上,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后来……”,唐知府神色怅惘,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主战党朝臣联合起来为周晏江翻案,给今上施压,今上无奈便下了一道罪己诏,宣布周晏江无罪,为他追谥封赏。可这迟来的满门富贵无人能够享受,周府已经破败,只剩下断壁残垣,曲终人散。而我……也因此次党争牵连,被贬罗城。”
周隐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拭去眼角泪水,半晌,她转移了话题。
“那陈裕卿又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唐知府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向她,半晌,自嘲地一笑:“没想到我家小五的目光也变得如此锐利了。”
“他绝对不仅仅是府衙里一位判官,”周隐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虽任文职但武功不低,虽出身寒微但心有大志,而且在宴席之中,您和母亲对他的态度,恭敬地不像是对待身边的一个下属,倒像是对待一名贵客。”
唐知府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从枝叶间摘下一丛桂花,半晌,开口道:“小五,你还记得罗城前几年出现的‘安义军’吗?”
周隐不知道他提起这支军队来是什么意思。
“安义军”是五年前在罗城起义的一支军队,他们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朝廷派军队来围剿多次皆是无功而返。但是在占领罗城两年后,这场起义却无疾而终,五万义军在一夜之间消失,不知去往何处。
正是因为“安义军”的溃散,罗城百废待兴,唐知府也得以到罗城任职。
他对周隐说:“安义军所拥立的吴王,便是陈裕卿。”
她猛地抬头望向自己的养父。虽说她已经意料到陈裕卿这人并不简单,却依旧没有想到他有如此煊赫的历史。
她忍不住开口问:“那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唐知府叹了一口气:“当年他虽然被立为吴王,其实是安义军太师的一个傀儡,军权不在他手中。而太师或许是觉得一个傀儡不成大器,又或者是想要摆脱头顶的这一层束缚,他在两年前率安义军离开罗城转移别处,将刚刚年及弱冠的吴王抛下。”
周隐一时无言。
像一个悬丝傀儡一般任人摆布,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倚重之人领着自己的军队远走,独留他一个人在此承受背叛的滋味,他的心中该是多么的怨恨?
这也难怪他的双眸中总是闪现着野心和计较,像两点可以燎原的烈火。
唐知府看她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道:“当年朝廷收复罗城,派人四处缉拿首恶吴王,他化装为一个渑川上的打渔人,沉寂三年。”
他叹了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来,犹豫许久,还是抚上了周隐的头发。
“小五,陈裕卿是个可靠之人,更是稀世大才。他可以在渑川上隐忍五年以图东山再起,便可以在合适的时候展露锋芒,赢得天下。”
他看到周隐脸上诧异的神色,勾起嘴角来笑了笑:“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来看爹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近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羌朝国祚已尽,现在这天下便是一个修罗场,各派势力相互厮杀,最终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爹爹,也要去和他们去缠斗了。”
听到唐知府这一句话,周隐惊得从石凳上站起来,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眼中泪痕未干,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唐知府一生清廉,如今也要和陈裕卿一样揭竿而起,做一次“谋大逆”之人吗?
他望着满面惊惶的女儿,苦笑了一声:“小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河北之地……那里黄河总是决堤,每年有千万人丧身鱼腹,而朝廷播下来赈灾的银两却被层层克扣。地方官员没有经费修堤,便去强拉壮丁,便去平民家抢劫。看到这幅景象,谁人不会对这个朝代生疑呢?
“我只是想护住罗城的一方百姓,让他们能够在这乱世中免受妻离子散之苦。”
周隐没有说话,今日唐知府向她吐露的消息实在太多,她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唐知府谋大逆为的是他的百姓,周隐为黄州出谋策划为的是一个条件,陈裕卿呢?为的是权利和金钱吗?
大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揭竿而起也变成了一种本能。向前向后都是死路,那便在死路中拼出一条生路来。
恍恍惚惚间,她突然听到唐知府的话语再次响起,竟带了些难得的柔情。
“小五啊,我把你交给陈裕卿,不仅仅是希望他能护你一辈子。他有大志,你亦有大才,我知道你不甘心屈于这一方闺阁之中,那便放手去闯吧,”他笑了笑,“从前我不懂,以为女孩子家安守本分安度余生便已是幸福。可是到了今日我才发觉,这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卑弱之人呢?”
天色逐渐暗淡,已是日暮黄昏。
他抬眼望天,觉得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便要转身离去。突然,他又回头瞧了一眼周隐,发觉她依旧低头跪坐在地上,欲伸手扶她起来,可终究还是压抑住了颤动的手指,只是轻声说:“晚间风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周隐细细地数着他逐渐消失的脚步声,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桂花香浓,秋露寒凉,她不知不觉间的一声呢喃,也融化在了稍纵即逝的寒风中。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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