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回到阁中时,已是人定时分,小门的婆子仍在打着瞌睡。
可是露华阁中并不平静。
唐知府和唐夫人坐在上首的位置,付姨娘带着四小姐洋洋得意地坐在下首板凳上,唐六拉着蕙香躲在墙角,两人一副惹了麻烦欲哭无泪的模样。
周隐猜到了事情的发展,先在众人面前跪下,再默默思量着对策。
唐夫人毕竟是当家主母,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模样,她微皱着眉头,倾身问道:“小五,这么晚才回家,可是去了哪里?”
随着她接下来的几句话,周隐逐渐知道了自己是如何暴露的:蕙香先是奉她的命令向唐夫人汇报她今晚不去用膳的意图,唐夫人心中奇怪,蕙香便又多嘴添了一句五姑娘染了风寒,此时多嘴的唐六插话,说自己今天去找五姐姐时她还好好的呀。
唐知府觉出了不对来,再加上唐四和付姨娘煽风点火,就立马带着人赶到了阁内,果然发现周隐不在。
周隐不欲将此事闹大,只能低头认错:“是女儿贪恋外间繁华,偷偷换了男装出府游玩,自知此事不妥,但凭父亲母亲责罚。”
唐夫人只是点点头:“姑娘家怎可以一个人在外,若是自己遭遇不测也罢,关键是连累了全家的名声。”
说罢她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丈夫,见他只是低头喝茶,并没有什么不豫之色,便吩咐道:“你就抄上十日的经书,好好修身养性吧。”
周隐松了一口气,此事就这样揭过也好,若是惹出什么算命摊,什么周明堂就更是说不清了。
就在此时,唐四眼尖,看到了周隐手中的那把油纸伞,轻笑道:“妹妹手中的这把伞,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招呼着露华阁的侍女上前来:“你们看看,这是五妹妹的东西吗?可要瞧仔细了,别说错一个字。”
几位侍女当着唐家二老的面自是不敢说谎,摇头道没有见过。
阁中气氛一时又剑拔弩张。
一直没有说话的付姨娘此时才慢悠悠地添了一句:“既然不是五姑娘的伞,那不知这伞是谁送给五姑娘的呢?”
唐四和付姨娘看自己一直不顺眼,这是周隐一进府就明白的事情。她也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大概是她一个从外面捡来的孤女却拥有者和唐四一样的份例,又或者是她一身才气不会收敛,一进府就抢了素来喜欢吟咏诗词的唐四的“才女”之名。
周隐此时已经在心中将那位素衣男子拉出来鞭打了一万遍。
她还以为他是突然良心发现,看到她在雨中淋得像个落汤鸡一般,便把自己的伞交给了她。现在看来,豺狼就是豺狼,就算披上一层羊皮也掩盖不了心狠手辣的本性。
一想到让她吃瘪的那个人,周隐就语气生硬:“我回来时路上下了雨,一位公子好心把他的伞借给我,就是如此。”
四姑娘轻蔑地瞟了她一眼:“那我还可以说,你欺骗嫡母,偷偷跑到外间与一名男子私会,不料下了大雨你却没有带伞,他把自己带来的伞送给了你。”
“小四慎言!”唐夫人听见她话语不堪,忍不住呵斥道。
四姑娘不咸不淡地行了一个礼:“母亲教训的是,虽然女儿说的是实话,但是也不能口无遮拦。”
唐知府不理她的阴阳怪气,他放下茶盏望着周隐,瞳孔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晌,他叹息一声:“小四,你去把那把伞取来我看看。”
唐四得意地走到周隐身边,俯下身笑道:“五妹妹,把伞给我吧?”
周隐冷着脸没有说话,唐四只好蹲下身来,一用力,就将她手中的伞抽走。然后她转身轻快地走几步,对着唐知府和唐夫人的面打开了那把油纸伞。
伞上的水渍刚刚干透,透过光线可以清晰地看到,平整的伞面之上被人用针眼扎出了两个字。
裕卿。
望着这两个字,周隐皱起了眉头,唐家二老大惊失色,唐六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唐四的眼中爆出喜色。
四姑娘掩饰不住自己语气中的得意:“我瞧着,这可真像一名男子的名字。”
唐夫人转头望向唐知府:“这不就是……”
“文华。”唐知府轻轻一声,打断了她将要说出来的话。他垂眸望着周隐:“小五,你怎么解释?”
周隐梗着脖子重复道:“女儿已经解释了一遍,不想再解释第二遍。”
“爹爹,”爱搅事的唐四突然脆生生道,“虽然这伞上刻了一位男子的名字,但是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了五妹妹。依女儿之见,不妨搜身查看,若是五妹妹没有私相授受,自然也能还她一个清白。”
好一个口口声声为五妹妹着想,若是今天她周隐真叫别人搜了身去,张幼珍给她留下的那封信会被发现不说,周隐怕是再难在这后宅抬起脸做人了。
于是她“噌”的一下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冷冷地瞥了唐四一眼。
唐四被她这种目光吓得浑身一颤,总感觉她这位平时做事低调,酷似一位隐形人一样的妹妹像是转了性子。
周隐没有继续看她,只是抬起眼来望着唐知府,问道:“父亲真的要听这些胡搅蛮缠之人的话,怀疑我与外人私相授受吗?”
说罢,她冷眼观察着他的反应。
她想知道这位力排众议把五岁的她接回唐府的人会怎么做。
她想知道这位一度把她抛弃,但是又动了恻隐之心把她找回的人会怎么做。
她想知道这位一直怀疑自己会害他,甚至会在她送来的糕点里验毒的人会怎么做。
她想知道,做了十一年的父女,他到底有没有对自己产生一丝亲情。
唐知府神色灰暗,半晌,他开口劝道:“小五,就让他们搜一搜,若没有什么问题,也不会落人口实。”
说罢,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周隐。
周隐此时心中漫起一阵苍凉之感。
看,这就是她叫了十一年的爹,这位父亲在几年前给过她一巴掌,而时隔多年,他不惜再在周隐的脸上打上一巴掌。
周隐的怀里还揣着一封刚刚被她的体温捂暖的信笺,这信笺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那她就再赌一次。
“既然父亲执意如此,”她笑了笑,“那女儿就遂了你的意。”
她垂目静默片刻,突然一个转身冲了出去。她跑得那样急促,似乎将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次冲刺中。阁中的下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一时间竟忘了拉住她。
周隐跑到阁外,看见唐大人的几位小厮和侍卫侍立在院门处,冷笑道:“周隐受父之命,在此解衣以示清白,诸位皆是见证!”
她话音未落,便一抬手将束发的簪子拔了下来。她梳的是男子发髻,只用一根没多少雕饰的木簪固定住头发,因此随着她这一拔,一头海藻似的青丝瞬间散落下来。月光将清辉抛在她的秀发之上,泛着泠泠的光泽。
底下众人看到唐五姑娘这般疯魔的样子,一时间全部低头跪下,不敢再多瞧一眼。周隐却并未停止动作,拔了束发的簪子之后,就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唐四站在阁中诧异地望着周隐,一时间被惊得不敢说话,这位五妹妹是被气得疯魔了不成?
直到唐知府脸色发青,一声怒喝:“周隐!”她才停止了动作。
唐知府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扶着坐榻旁的扶手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时脚步微微踉跄。
他走到周隐的面前,望向她的眼睛,只看到满目的悲愤、不甘与倔强。
这个女儿是自己亲手养大的,不随自己的儒雅,不随唐夫人的温和,更是与小六的活泼,小四的小性毫不相似,竟养出了一身八头马拉不动的倔脾气。
真是像极了她的亲父。
望着这一双眼睛,他终究是败下阵来,他沉声说道:“今晚的事情,谁也不准说出去,否则……”
他顿了顿:“家法处置!”
唐知府走后,众人也渐渐没有了兴致,纷纷散去,最终只留周隐一个人站在院中望着清冷月辉。
蕙香抱着一件衣服立在阁门口,满目焦急地望着她:“姑娘,您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赶紧换下来吧。”
周隐却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来。
蕙香看到那信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利索:“姑娘……这……”
“你放心,”周隐勉力笑了笑,“这不是和情郎暗通款曲的情书。”
不过是一封关于她的身份证明信,证明她这个人不甘蜷曲于一方后宅之中,证明她不甘怀着一个不清不楚的身世,懵懵懂懂地过一辈子。
她一甩袖口回到阁中书房:“蕙香,替我研墨!”
待到蕙香将生宣铺好,周隐蘸饱浓墨,开始在纸上肆意书写。
蜀地峻险,剑阁峥嵘。三山相抱,岷川环流。四海之守莫过轻易,仓廪之安举世平宁。
然险关易持,自生娇惰之弊,境内和乐,难保兵甲之全。故天险不足以为傲,醴田不足以为倨。
兵胄不备,战甲不足,乱世偏安,寸土固守,实乃祸患之本,倾覆之原,望冰心微言可永载碑册,以慰当下,以惊后世……
这是一篇《罗城赋》,作于周隐十三岁时。
当年她与唐家众位小姐在唐夫人带领下参与罗城官家小姐的茶花会,那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初春时节,众小姐来了兴致,决定赛诗比较才情。周隐不会写诗,觉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平仄韵脚是丧志的东西。
轮到周隐抽签时,她抽到以“罗城”为题。姑娘们暗笑,觉得这题目又大又空,若想作出好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周隐压根没想作诗,她以木桌为纸狼毫为笔,一气呵成一篇《罗城赋》,论蜀地天险,论兵甲空虚,论时局不易,论偏安之弊。
姑娘们不懂这些道理,也看不明白其中玄机,那次诗会周隐没有取得名次,只是空留满桌文字。
举办这场茶花会的是陆姑娘,她的父亲二十岁考中举人,四十岁致仕在罗城养老,据说见到这篇罗城赋之后,惊得从座椅上跌了下来,连连说到如若是个男儿身,定是逐鹿天下之才。
唐知府听说这件事后,连忙赶到周隐的书阁内,警告她要收敛,不可因文字而招来祸患。从此之后周隐不再参加所有的诗会茶会,只是缩在自己的书阁内闷头读书。
每次内心愤懑不平时,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默写这一篇罗城赋。
不是为了让自己静心,而是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些隐忍与艰难,你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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