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暮起身离开,平白嘱咐她一句,实在与她相顾无言。
除了这些家务琐事,他实在不知还能与她谈论些什么。
也不知这许多年来,他是如何忍受得了她的无趣,从前有萧姨娘从旁开解,他尚觉人生有味,现在萧姨娘走了,他的人生如同一碗吃惯了的辣子汤,忽然丢失了提味的五香辣子,于是这碗人生,就再也没有了味道,令他乏味无力。
文暮起身,才知书上所谓非你不可,原来如此,失去了一个人,从此人生再无那种欢趣。
徐氏送他进了里屋,见他背影透着疲乏,不由得心疼不已。
只是碍于她身为一府主母的身份体统,不好白日与他入里屋,不好安慰他。
徐氏站着恭送他,见他掀帘子走进内室,自己才缓缓坐下,抽出一份抹额缓缓绣着。
她自幼学的苏绣,因她娘是吴地人,颇通苏绣,这根送给老夫人的抹额才绣到菊花上的绿叶子。金线缓缓从抹额上抽过,这绿叶子已经先勾过线了,她绣着绣着就感到了一丝无力感,一种从心底涌起的寂寞感,一种难以描述的寂寞感,与小时候坐在绣架边学刺绣的孤独不同,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寂寞,只要一想,想要试着张开口描述那种寂寞,就有某处像是碰到了碎了一地的碎瓷片一样,扎的痛,又痛又怕,是哪里痛到了,她也不知道。
她想起了自己有一次出府,去田庄上看下人腌萝卜,下人指着一罐大大的高高的酒坛,给她讲酒坛里萝卜腌之前,要在酒坛里撒入清酒,盐,水还有白糖,这样腌上一个月,萝卜就是另一种好吃的下酒菜了。
绣线在柔嫩的指尖绕过,她不知为何眼眶忽然肿胀,像是有泪涌出来。
为什么会想到小时候的腌萝卜,她反问自己,觉得自己像是被腌在酒坛里的萝卜,文暮就是她的酒坛,不,而是整个文府就是她的酒坛,她就是那个萝卜,刚进入酒坛的她,是一个脆爽的白嫩的萝卜,后来,对老夫人的敬畏,冷淡,怀疑,对萧氏的恨,厌恶,嫉妒,不满,对玉珺的不满,对那些妾室的怨恨,隔阂,对文暮的爱而不得,文暮对她的一次次冷落,对那些妾室的一视同仁就像是是腌萝卜的酒,盐,糟水,不停地腌浸自己,让自己难以自拔,沉溺于对文暮爱而不得的痛,对萧氏的这个文暮一生所爱的恨之中,让她这个脆生生的白萝卜成为了一个适合文府主母之位的可供下酒的腌萝卜。
她再也想不起曾经的徐府嫡女是什么样子了。
丢失了自己,也没有得到文暮。
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眼睛胀胀的,眼泪就这样流出来,毫无征兆。
屋内炭火吡剥作响,烘得四处温暖如春,连软榻前的绣桌上的一盆箭兰都抽了穗了,可是她的心,却好像再也不会发芽了,而是一个彻底的腌了的,丧失了白嫩的腌萝卜,就那样干瘪的,难以活络。
徐氏握着胸口,那里很饱满,可是她总感觉那里空虚一片。
眼泪划过脸颊,居然是暖暖的顺滑的感觉,像是文暮第一次伸手抚她脸颊的感觉。
她想笑,想放声大笑。
她不明白,为何筹谋了这么多年,熬死了萧姨娘,借刀杀人,冠冕堂皇,瞒天过海,这些手段她都会了,她熬了这么多年,耗死了萧姨娘,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寂寞,拥抱不到文暮。
像是什么吞噬了她自己,痛苦不能自拔,而且寸寸而来,那种寂寞的痛苦每晚定时恭候,只要那一晚,文暮不在她房里,她就会感受到那种吞噬,不会痛苦,但是会难以自制地去想文暮,想不到他与她的多少甜美细节,就开始呆呆地躺着。她想开口喊人,喊宝欣,喊流桑,喊她们来陪自己,跟她们说,说自己有多恨萧姨娘抢走了她的丈夫,如果不是萧姨娘,她与文暮会相敬如宾,彼此爱护,想跟她们说,她好痛苦,她的心里有一个寂寞又痛苦的洞,堵不上。
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巴像个干瘪的甘蔗,又干又涩,发不出声音,只有痛与寂寞在漫漫长夜里孤单地与自己撕扯。
眼泪流到下巴,腻了香粉,她用手背擦干。
“娘,爹回来了?”外头传来玉嫣飞扬的笑声。
徐氏闭了闭眼睛,守在门外的流桑等见玉嫣来了,恐她饶了文暮与徐氏,便伸手去拦她。玉嫣不屑地伸手轻轻推开她们,随即笑着冲进正堂。
徐氏擦干净来,不想叫玉嫣瞧出她哭过。
玉嫣却并不看徐氏,只是冲进来,高声问道:“娘,爹呢。”
却听徐氏忙伸手拉她,低声责备道:“你低声,你爹在里头休息呢。”
玉嫣便坐下来,问道:“爹怎么也不来看看我?我听说昨儿他一回来就去了玉珺那里去。这是凭什么。怎么现在回来却不来我这里?他总是偏心玉珺。”
徐氏无话可说,闻言如遭重击,只觉四肢绵软无力,虽然早觉得文暮不够爱她,不够爱她的嫡女,但只不过是个疑影,现在玉嫣亲自说出来,她便觉得重击在身,已丝毫力气也无。
如同水中溺水之人,失去了求生的浮水木板,却也失去了求生本能,不像挣扎,好像文暮不喜她们是板上钉钉的事,挣扎也无用。
徐氏的唇勾了勾,笑得似有似无,好像勉强得很。
“其实,你爹也是累了,近日没有空去看你罢了。”徐氏这话勉强,既是安慰玉嫣,又是安慰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可怜,但也是刹那,便不这么觉着了。
她想起了话本上的故事,是不是自己说文暮几句好话,文暮说不定就能听到,像话本上那样,旦角背后说好话,末角儿可以巧合听到,然后,末角儿就会发现旦角儿的好,接着破镜重圆,钗股两合?
徐氏对玉嫣笑道:“阿嫣不要这样想,老爷怎么会不喜欢你,他喜欢你的。他喜欢玉珺,也喜欢阿嫣,方才我们还说,要将玉嫣你们送进文氏私塾念书呢。不喜欢你,何必为你操心这些。谁家女孩儿还念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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