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地发下这样的谕旨去,凭皇帝的睿智,如何不知道军机大臣们会吃惊呢。
可是这位六十岁的老父亲却顾不得大臣们怎么想,这事儿还没完,继续连日里迭降谕旨,不但要跟闺女唠叨,还要亲自跟女婿耳提面命。
况且这耳提面命还不是私下里的,而是公开明发的谕旨。
——而此时,朝廷正面临着土尔扈特回归的大事,以及小金川方面不断的挑衅。
并非国外大事,也并非六十岁的皇帝每日闲着没事儿做了。
可是尽管有这样多的事,皇帝还是暂时放下天子的身份,开始专心地当他的慈父、老岳丈来。
就在同日,皇帝就专门给拉旺传了一道旨意:“又谕曰:成衮所布业经病故,著传谕额驸拉旺多尔济,到彼后无庸速回,俟伊父丧事完毕,百日服满,再行来京。”
“至伊等应得产业,朕已交车布登扎布,并参赞大臣,秉公办理。汝为固伦额驸,又袭封汝父王爵,惟当谨奉伊等办理遵行,勿许争竞,贻笑卑鄙。将此并寄令车布登扎布知之。”
皇帝这个老岳父呀,在谕旨里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嘱咐自己这个亲女婿:家产的事儿有你岳父我呢,你可千万别自己跟他们争去,以免失了身份……
说是给女婿的耳提面命,还要将这谕旨同时给女婿的叔叔看去,偏分家产的事儿还要叔叔来主持——试问皇帝的心思都这么明摆着了,那当叔叔的车布登扎布王爷还至于看不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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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心完了女婿的分家产问题,皇帝自然又扭头继续回到自己女儿身上来。
还是在八月二十一日这天,又颁下旨意:“成衮扎布病故,应差公主前往。但公主甫经看视成衮扎布还,今复赶去,亦已不及。令公主在此穿孝,来年再遣公主前往。”
就是说自己闺女刚去给婆婆穿过孝,今年就别折腾过去给公爹穿孝了。就叫小七留在京里穿孝吧。若按着人伦礼数,儿媳妇应该过去漠北的,那也明年再说吧~
这已是一连串的旨意了,可是在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之前一日,皇帝还是放心不下女婿,又为拉旺颁下一道旨意去:“额驸拉旺多尔济住京时日较多,伊所管扎萨克事务,著伊兄伊什扎木苏署理。”
拉旺从小在京长大,成衮扎布王爷又刚刚薨逝,十七岁的拉旺刚承袭亲王的爵位,对于旗里的事务难免生疏,必定需要有亲人代为执掌。故此这道旨意看起来不奇怪,可是有趣儿的是皇帝旨意里的一处细节:皇帝强调,拉旺住京时日较多……
这便等于是要宣告,虽说女婿承袭了亲王的爵位,可是皇帝这位老岳丈却没想将女婿给派回旗里去,而是叫继续留在京里。那就不用跟小七分离,更不用小七跟他回漠北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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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就从避暑山庄起驾,赴木兰围场。
小七就留在避暑山庄,陪伴皇太后。
小七留在避暑山庄里,心里也记挂着成衮扎布王爷的丧礼,还有刚刚失去母亲,紧接着又失去父亲的拉旺……
虽说就连皇帝都没有真的要求小七在避暑山庄里为成衮扎布王爷穿孝,可是小七还是自己换上素服,每日吃斋念经,为成衮扎布王爷超度祈福。
心情终归有些压抑,白果放心不下,这便在每日黄昏里都央求着小七到园子里去散散。
这日在水畔,看斜阳铺开,水面上金鳞游动,仿佛有金龙将要腾空而起一般。
小七出神,白果却陡然厉声喝问,“七公主在此,谁人窥伺?!”
小七闻声一震,见白果神色,忙也顺着白果的视线望了过去——八月尾的避暑山庄,草木已呈金色。这些金叶摇晃的草木,与水上的金鳞,相映成了一处,倒叫这天地之间,仿佛以黄金铺就,辉煌灿烂得叫人有些睁不开眼,更下意识以为眼前的人,都成了虚幻。
那一片金色的水天草木之间,走出的竟是一身银袍的福康安!
小七不知,此时一身孝服的她在福康安的眼中,也是这一片金色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纯净空灵的身影。
白果却忍不住微微皱眉,先请了个安,“保哥儿不是去云南军营了么?怎么这会子在避暑山庄里?皇上知晓保哥儿回来了么?保哥儿不是小孩子了,切不可从云南军营私归而来。”
虽说白果也是从小看着福康安这一帮孩子长大的,可是终究说到底白果是首先要护着小七和七额驸的。
再说上回保哥儿单独给七公主说了那么一回话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去……白果至今心有余悸。
“白果姑姑厌烦我了。”福康安满脸怆然,却还在极力地笑,“白果姑姑跟着莲生嫁进超勇亲王府,这便也当自己是拉旺家的人了。”
白果皱了皱眉,“保哥儿误会了。我是跟着七公主厘降,可却不是成了额驸府里的人;我还是公主府里的奴才,依旧归属内务府旗下。所有随公主陪嫁的内务府旗下人,便连额驸都是支配不了的,将来都是要回内务府的。”
福康安怆然一笑,“姑姑才不是呢!姑姑不管旗份如何,姑姑的心却都向着拉旺去了!”
白果还想说什么,倒是小七不忍,伸手拉住了白果,用央求的目光凝视白果,轻轻摇了摇头。
白果忍住叹息,只得闭上了嘴。
小七倒是点点头,“我在为公爹穿孝,保保请恕我不便近前说话。好在这地方大,咱们便是这么说话也方便,你看行么?”
麒麟保一双眼牢牢凝视着小七,痴然地笑,“只要眼睛能看见你,便是这点子距离,我也心满意足了……总好过我在云南,与你隔着万水千山。”
小七也是微微皱眉。
不过从小到大,保保这么与她说话都是说惯了的,小七便也作罢,只垂首淡淡道,“舅妈可好?篆香姨娘,还有两个小外甥,他们可都好?”
福康安点头,却又摇头,“他们都好……你就在我眼前,可是你怎么看不见我不好?”
小七轻咬嘴唇,垂下眼帘,“还有……敏怡嫂子呢?也好吧?”
福康安笑起来,“那我是不是也该问问,我的安答拉旺他好不好?”
小七忍不住噘嘴道,“瞧你,又多心!你要问旺旺,我告诉你就是——旺旺不好~~旺旺的父母双亲刚刚相继身故,他身心皆受着苦。”
福康安又细细凝视小七身上的孝服,“所以你即便身在避暑山庄,在皇太后八十大寿之年,还要坚持穿孝服……你就是为了陪他吧?”
“即便他在乌里雅苏台呢,与热河隔着这么远,看不见你,你却也陪着他一起穿孝,不是么?所以……他哪里苦,哪里不好了?”
从小都是这样,麒麟保一旦来了这个执拗劲儿,便是谁都说不服的。
小七咬咬嘴唇,也忍不住道,“你非要这么说才欢喜是么?那我还要说,我今年三月启程赴塔米尔前,倒听十一嫂子说起,仿佛敏怡嫂子有喜了呢!”
彼时小七身在避暑山庄,消息是从京里传过来的,小七也未能作准,只是隐约听见那么个音儿。
“那算算月份,敏怡嫂子是不是这会子便将临盆了?所以你才从云南军营赶回来吧?”
福康安果然急了。
可是他终究再不是从前那个猴儿性的小子,不是火了就要原地跳起来。此时的他深沉成熟了太多,他依旧静静立在原地,只是哀伤地望着小七笑。
“瞧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呢。有你在,她怎么会有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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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被这句话惊住,白果也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拉住小七往远处去。
“保哥儿!七公主已然厘降额驸,保哥儿也已成婚,这些话不该再乱讲了!没的乱了规矩去!”
麒麟保却凝视着小七,怆然却又笃定地笑,“我说真的。这是我的心……”
白果已在低声催促,“公主,咱们回去吧。”
小七也是轻叹一声,回眸再望福康安一眼,却又是如年幼时,心无芥蒂地一笑,“保保,算我问错了。我重问一遍:那你是怎么回来的?我阿玛是否知道你已归来了?”
福康安的心便又是一连串的悸动。
如今的莲生,已是固伦公主,可她却还是愿意在他面前说她自己有错去,在他面前依旧肯如小时候一般,容忍他、让着他去……
这份情谊,便不能成为他曾经期望的夫妻之情,却也值得他此生不渝。
他便也笑了,“莲生,是我错了。我是故意与你抬杠……我爱听你与我拌嘴的那些话。”
见莲生又有些尴尬,他便赶忙说,“你放心,我不是偷着跑回来的。是皇上叫我回来的。”
“因我已在云南军营历练过,皇上也是招我回来问话。今日更是因我刚回来,皇上便也遣我到避暑山庄来给皇太后请安,便也是叫皇太后见见我呢。”
小七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此时的小七还不知道,皇帝于此时将福康安叫回京中,正是为了小金川之事。
此时土尔扈特东归之事已然基本撂定,只等渥巴锡于木兰围场正式入觐。这一大事便可正式成功记入史册。接下来令朝野上下担心的,便是金川战事又起了。
曾经征讨大金川的九爷已然不在,作为九爷的儿子,福康安终将在小金川之战中崭露头角,正式成为大清的一颗将星,冉冉升起于东方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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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单独说话的光景已经不短了,白果实在忍不住催促。
小七点头道,“你快去请安吧,我也该回去了。保保,不知我阿玛何时遣你回军营去……你总归记着,万事都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福康安的鼻尖狠狠一酸,却努力笑道,“莲生你好么?成婚之后,拉旺他对你好不好?你去过喀尔喀了,那边风沙、苦寒,你可受得了?”
小七一笑莞尔,“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那里再远再苦寒,却是旺旺的家呀。”
“再说旺旺一族人对我都好,千方百计令我凡事都舒适去,故此我没有任何受不了的。”
福康安此时心境如何能笑得出来呢,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一再地笑。
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就是停不下来。
“好,太好了。你很好,我也很好,拉旺也好……咱们都长大了,咱们都很好,呵呵,真是,太好了。”
他又这样痴然了……小七抬眸关切地望一眼福康安,只能叹息一声道,“到了晚上诵经的时刻了,我得走了。保保,万万记住我的话。沙场建功虽好,可是家人都在盼你平安归来。”
小七说完,终是转身而去。
身穿孝服,原本素淡至极的模样儿,却偏偏呈现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美之姿来。
纵然走得远了,又远了,可是留在福康安心版上的镂痕却反倒越来越深,越来越不可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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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日,在伊绵峪大营,土尔扈特台吉渥巴锡,正式入觐。
次日,婉兮千秋令节,皇帝又在这一日,赐渥巴锡等、鞍马櫜鞬,并令随围从观。
并且特在九月初九这一日,赐宴渥巴锡。
这一日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在这一日为土尔扈特东归而欢宴,正是举国同庆,草原沸腾!
欢宴之上,皇帝轻握住婉兮的手,与她共同接受渥巴锡的进酒。
这一份心意虽无声,却两心皆知。
婉兮用指尖在皇帝掌心轻轻挠过,低声道,“恭喜我大清,恭喜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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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圣驾从木兰围场回到避暑山庄。
刚回到避暑山庄的皇帝,又接续上了关心七公主和女婿的茬儿。
回来当天就又继续为女儿而唠叨,下旨道:“据车布登扎布奏,接奉公主明年前往塔米尔之谕旨,伊等阖家不胜感激。公主昨自塔米尔返还,今复去塔米尔,伊等之心甚为不安,请停止公主前往。”
“昨成衮扎布病故事奏到后,因公主甫经看视成衮扎布还,今再赶去,亦已不及,故降旨公主明年再去。今车布登扎布奏请停住公主去,亦合乎情理。公主今岁去塔米尔时,成衮扎布仍在,若明年去,彼处并无长者,车布登扎布又在乌里苏雅台,去见谁耶?而且俟伊等又为公主备办诸物,反于伊等无益。著即照车布登扎布所请,停止明年遣公主去塔米尔,惟在京城穿孝尽礼也。将此著寄谕车布登扎布知之。钦此。”
距离皇帝下旨叫七公主明年去给公爹穿孝的旨意还不满一个月,皇帝这就改了主意,不叫七公主去了……
自然,皇帝才不会明白说是他不想叫女儿去的,他是等来了拉旺的叔叔的亲自请旨,求公主别折腾去了~~
想想车布登扎布王爷也难为了,几次三番接着皇上已是说得如此清楚的谕旨,便都要如此小心翼翼且不着痕迹地顺合上意,当真不容易。
决定了闺女不用去漠北穿孝了,皇帝同日又继续再唠叨女婿分家产的事儿。
“……车布登扎布为分家产事,将尔兄之诸子孙数目奏到,奉旨:德楞多尔济乃公佐领,伊父成衮扎布在日,即拨给伊以家产,并使住于京城;那木开多尔济为喇嘛,敦多布多尔济为呼必勒罕(转世灵童),伊等已为出家之人,取家产何用?伊兄成衮扎布在日,亦早以为此二人已当喇嘛,不可分给家产矣。”
“因此,拉旺多尔济既承袭王位,将王之份上应得之产,拨给拉旺多尔济。至于伊希扎木素,拨给之物够其资生即可。伊之诸孙,成衮扎布在日,亦皆各分得家产,今亦可不与。钦此钦遵。”
亏了皇上一番折腾,到最后基本是说成衮扎布王爷身后留下的财产,其余的儿孙就都不用分了,全都给七额驸拉旺就对了~~
这旨意传到后宫,语琴和豫妃等人都忍不住笑,感激凑到婉兮的宫里来。
语琴捂着嘴道,“瞧啊,亏咱们皇上在八月里刚说分家产的时候儿,还挺大公无私的。说‘王产虽应给承袭之人,而余产亦应分给诸子。再成衮扎布长子额尔克沙喇,虽无子嗣,必有妻室,自应酌量分给’。”
“怎地分来分去,这一个月刚过来,就成了成衮扎布王爷其余诸子孙都不必再分给家产,只需都给咱们拉旺一人去啦?”
婉兮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颖妃拍手道,“庆姐姐怎忘啦,皇上彼时不也传旨给拉旺,叫拉旺别争家产么?那不就是说,不用那孩子自己争,凡事都有皇上这位岳父呐!言犹在耳啊,皇上都许诺了,难道还不赶紧兑现么?”
豫妃抚养过拉旺,又是同出于博尔济吉特氏,自不好评说成衮扎布王爷分家产的事儿。她只含笑道,“我倒是觉着皇上这份儿护着七公主的心思哟,当真叫人感动。”
“同样是女儿,同样是固伦公主,听说当年和敬公主乾隆十四年六月去科尔沁给她公爹穿孝的时候,两个月前和敬公主还大病一场,皇上都亲去探望了;结果病还没好利索,就叫皇上催着去科尔沁穿孝。”
“反倒是咱们七公主,瞧皇上这左一道旨意,右一道旨意的,活活儿给拦下,压根儿就不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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