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此时已至夏末秋初,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携带着微凉的秋意,将炎热酷暑赶走,更使得长安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从平素的繁华喧嚣之中沉寂下来。
去年才正式完工的城内街道、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连绵的雨水在青石板铺设的路面上肆意流淌,然后汇聚成流,流入街巷两侧的排水暗渠之中,雨水将城市的灰尘涤荡一空,街边的树木长势正旺,雨水中伸展的枝叶绿如翡翠。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微风斜雨之中,关中平原八水浩荡,俨然江南烟雨之地……
就是在这样的雨幕之中,长孙涣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四面八方,一匹匹快马践踏着街上的雨水,将消息迅速送往一处处奢华显赫的宅邸,引起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自从昨日傍晚那场斗殴事件发生之后,满朝大佬,无论是何立场,都密切关注着此事的发展。但凡能够混到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又有谁是政治上的白痴?即便当时未能反应过来,见到京兆府将涉案的关陇子弟尽皆释放,随即这些关陇子弟马上逃离长安,也都能明白这其中的牵扯变化。
等到有人将房俊于京兆府当中的言语举措传扬出来,更是谁都明白了房俊的用意——这般奋不顾身将矛盾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缓和皇族与关陇之间危机的行为,自然引起一片赞叹。
身为臣子,不顾安危不顾骂名,全心全意的为陛下着想,这样的人就算平素再是如何看不入眼,也不得不翘一翘大拇指,叹一声“不愧是陛下的鹰犬爪牙”……
起先的时候,大佬们都在默默的等待着那些个逃出城去的关陇子弟的消息,既然房俊想要将关陇与皇族的矛盾吸引过去,那势必便要采取激烈的方式,还有什么比杀人更好的方法呢?
反正事后要遭受帮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作为与关陇素来敌对的房俊来说,趁机狠狠的打击关陇的士气,顺带着展示自己的强硬,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然而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关陇子弟一个没死,只是被敲断了一条腿,然后长孙涣藏匿府中并未出城,反而一大早冒雨前往宗正寺投案的消息……
顿时,有人愤怒欲狂,有人欣喜抚掌。
关陇贵族们简直出离了愤怒,说好的携手共进呢?说好的同舟共济呢?我们这些人家将子弟送出城去送死,你却让你自己的儿子藏在府中前去宗正寺投案,试图留下一条性命!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起码的信任了?
整件事且不论到底是谁的罪责更大,也不论是否意外,但长孙涣作为召集者难辞其咎,必然要背负“主谋”的责任,可现在我们的子弟去送死,你这个主谋却贪生怕死背弃盟友,这搁在哪儿也说不过去吧?
至于其中是否也有人家与长孙家一般并未将子弟送出去等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追究了。
林子里鸟雀再多,挨打的也始终是最先出头的那一个……
而那些不属于关陇势力的门阀,却从中敏锐的看到了关陇贵族们赖以维系的信任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这自然令他们欣喜若狂。
多少年了,身处北疆却渗透至关中的关陇集团便掌握着天下命脉,他们凭借雄厚的实力和得天独厚的地利,将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操控在手中,废一帝立一帝,兴一国灭一国,毫无人臣之本分绝无忠诚之品质,玩弄权柄把持朝政,却是谁都那他们没法,只能被他们狠狠的压制着。
无论江南士族亦或是山东世家,自从晋末之后便饱受关陇集团的欺凌之苦,此时陡然见到或许有了翻身再起的希望,怎能不士气大振?
一直犹如磐石一般把持朝政的关陇集团,终于现出了一丝丝缝隙……
*****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只觉得头昏脑涨四肢酸软,被仆人扶着进了卧房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家眷仆人们急忙上前,见到其面色潮红体温滚烫,顿时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派人前往宫里延请太医,府里一阵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长孙无忌深知此刻乃是至关重要的时候,强忍着睁开眼皮,命家仆立即赶往关陇各家,请诸家的家主前来府中。
虽然他最后关头弃卒保车,将长孙涣推出去试图平息关陇各家的怒火,但是内里到底怎么回事,谁又能不清楚?若是没有他长孙无忌的允许与支持,长孙涣又岂敢藏匿在府中不出城,更遑论前去宗正寺投案……
但是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一番“大义灭亲”也能将各家的愤怒平息一下,就算这只是一个借口,也总算是一个台阶,毕竟关陇贵族们同气连枝数百年,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陡然彻彻底底的分裂,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能够将这股愤怒的情绪缓和下去,再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阐明继续团结一致跟随在他长孙无忌身后的光明前景,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无论如何,长孙无忌也必须要保证关陇贵族不散伙,哪怕只是貌合神离各怀异心,也要将联盟继续下去。
否则他长孙无忌失去最大的倚仗,又没了陛下的圣眷,往后长孙家族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怕是等不到他咽气,就已经被豺狼虎豹扑上来啃得干干净净,搞不好整个家族都将彻底倾覆。
那他长孙无忌便是长孙家的千古罪人,纵死亦不能瞑目……
“家主……”
一个管事快步进来,见到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身边妻妾围绕,正闭紧双目养神,忙低声道:“家主,二郎在门外,说是负荆请罪,恳求家主宽宥……可否让二郎进来?”
躺在床榻之上的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卧房内一阵沉寂,先前长孙无忌在宗正寺门口的话语已经传回了府内,对于这样一个世代官宦的人家来说,那番话意味着什么都清楚得很,故而在一言九鼎的长孙无忌面前,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良久,躺在床上的长孙无忌才开口,眼睛并未睁开,语气冰冷:“你去告诉那个逆子,有些错可以弥补,但是有些错却绝对犯不得,身入悬崖哪里还有回天之力?非是老夫冷酷无情,实在是家业为重,容不得这等差错!若他还当自己是长孙家的子弟,便自己背负了这罪责,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吾长孙家的人,是生是死,再也与长孙家无关。”
屋里所有都齐齐打了个冷颤,惊骇不已的看着依旧闭着眼的长孙无忌。
这是要将长孙涣逐出家门?
自从长孙冲犯事之后流亡天涯,嫡次子长孙濬也显得不堪大用,家中上下皆以为将来继任家主之位的必然是庶长子长孙涣,而长孙涣一贯以来的表现亦是中规中矩,似乎完全当得起家主之重担。
然而此刻,这个长孙家下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郎君,却即将要被逐出家门……
虽然都能明白此番变故会使得长孙家陷入被动,可何至于如此激烈,非得要将自己钦点为继任者的儿子逐出家门,才能挽回局势?
那管事也愣愣的不明所以,不过却不敢违逆长孙无忌的意志,赶紧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
院子里,长孙涣浑身湿透,跪在廊下,眼里布满血丝。
往昔风流倜傥的长孙二郎,此刻却犹如落汤鸡一般,风度气质尽皆不见,狼狈至极点。
管事快步来到长孙涣面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的意思……让二郎好自为之。”
然后将长孙无忌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长孙涣张口结舌,浑身上下如遭雷噬,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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