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靳星回到家时挺晚,但罗望舒还没有睡意,他正站在窗边跟罗奠山通讯。
他衣服还没有换下来,只脱掉西装外套,衬衣解开两个扣,下摆松垮地扎在皮带里,是个放松的姿态。他端着一杯咖啡,腰凹明显,肩线单薄,明显比以前瘦了。罗靳星走到茶几边坐下时,罗望舒对他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低声继续着对话。罗靳星那么看着他,突然觉得,再不能用看小朋友的目光去看弟弟,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能够撑起一小片天。
罗望舒全然不知罗靳星的感慨,他很快结束了通话,转身进了厨房。
罗靳星喊了两声,罗望舒才重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牛奶。
罗靳星揉着侧额头,笑着接过:“我都忘了。”
罗望舒目光微动:“小时候,睡前爸爸总会给我们一人温一杯牛奶,他说这是妈妈以前的习惯。”
“现在换做是你了。”罗靳星饮一口牛奶,又有些感慨,“这段时间家里的事,很辛苦吧?”
罗望舒坐在他身边,说也没有。客厅里安静着,只有火炉噼啪作响。
“对了,周焰……”
罗望舒知道他想问什么。
“说起来有些复杂。”罗望舒叹气,竟不知从哪里跟罗靳星说起,“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信息素数据库?”
罗靳星的眉梢一动,目光变得有些不同了。
两兄弟自小一起长大,细枝末节的表情都逃不过罗望舒的眼睛,他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罗靳星在脑海中飞快地梳理了一遍,缓慢地开始说:“两年前,我把纪白从伽玛星上带回来时,他还是个疯疯癫癫的状态。我秘密找人调理他,隐约记得,刚开始治疗的那段时间,医师说纪白的腺体似乎受过伤。以防万一,想要从他腺体血液中采取一些信息素样本做分析。当时纪白的反应很大,在采取样本时忽然就发了疯,嘴里说一些胡话,最后只能作罢。”
“再后来,他的状态一天天转好,我试图再次说服他采取一些信息素样本,他倒是没有再像之前一样的发疯,但还是始终不愿意。那段时间他总是疑神疑鬼,我一来,他就用很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看,有一次还问我,是不是研究所的人,为什么要采取他的信息素样本。我虽然奇怪,但还是顺着往下说。他不信我,要我别把他的信息素纳入信息库。”
罗望舒越听越心惊,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猜想。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罗望舒干涩地问。
“清醒的时候提起过。”罗靳星点头,抿一口热牛奶,感觉胃部在被温暖,他继续说,“纪白当年,只是研究所的实习生,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他又受了精神创伤,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但他还记的那个项目的启动,是将所有分化后的信息素录入资料库,记录在档案中。当时去白星,也打算用上这个项目。”
“……研究所有权利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罗靳星平静地望着罗望舒的眼睛,“或许我们该问:当权者有权利这么做吗?”
罗望舒低头,许多话就滚动在嘴边。
“纪白本没有权利知道更多的事,直到在白星的时候……”
白星,这两个字敏感极了。罗望舒捉起茶几上的咖啡杯,饮下已经凉了的咖啡。
罗靳星深吸一口气:“直到在白星上的战争彻底爆发的时候,是叶芸临死前,告诉他这个计划的。”
罗望舒牙关微颤:“临死前,是什么意思?”
罗靳星静默地看他两秒:“也许是纪白当时,以为她已经死了。”
罗望舒没说话。
“我知道她是纪白的导师。但这个我花了两年时间才让纪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雷肃发给我的,但我已经删掉了。应该是他在上帝之眼找到的东西。”
“也许,他们也在找纪白。”罗靳星点点头,“他说,叶芸当时告诉他,这个信息素录入不仅仅是备案,他能对信息素进行分级,也能进行匹配。”
“她还说什么?”罗望舒低声问。
“没有更多了。”罗靳星摇头,“又或许是纪白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想,叶芸当初的话里一定给过他暗示。至少我听到后不寒而栗,因为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这个项目是个可怕的工具……它可以对我们整个社会进行分级。它甚至可能不需要任何访问权限,就可以对信息素进行高匹配度调查。”
“交配权。”罗望舒冷笑。
罗靳星没说话,他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似乎已经十分疲倦了。
罗望舒才反应过来,他带大哥回家,就是为了让他休息的,却不知不觉又说起这些。
他站起身,安静地走到罗靳星身后,替代了他的手,给他沉默地揉按头部,舒缓他的疲倦。
“去睡吧,剩下的事,我慢慢再说给你。”罗望舒说。
“你呢?你还喝了咖啡。”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罗望舒说。
罗靳星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他穿着军靴的腿放松地抬到茶几上:“你呀。我问你跟周焰怎么样,你却把话题带到这里。”
罗望舒不答,安静地揉捏了片刻后,他叫:“大哥?”
回答他的是罗靳星越来越沉的呼吸。
潘多拉港,海面之下的上帝之眼,窗外是一片黑暗。海面下就像另一片天空,只是夜晚来临时,更加漆黑无光。
周焰走出监控室,用力捏了下鼻梁,尽量让思绪保持清醒。他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过了。
叶芸还在和上帝之眼其他人开会,大概在敲定最后的一些细节。关于他们到底要不要到太空站去,最后的决定是,所有的影像录制,以及将要公开的资料需要在这里整理完毕,最后的公布则在太空站进行。他们所有人都需在凌晨时分离开这个地方,那时的侦查与军事防备是最薄弱的。
周焰站在玻璃前,外面就是幽黑深邃的大海,凑得近了,能看到海水中细小的浮游。
他掏出终端,在小屏幕的状态下打开相册。划到最底下,有一个相册的分类名称是个月牙。
周焰沉默地看着相册里的照片,里面是两人一步步走来的点滴。
有睡着的罗望舒,背着手冲镜头笑的罗望舒,有冷静思考事情的罗望舒,还有两人的一些合照。
更多的照片则是偷拍,偷拍里有许多局部的画面。
扶着虹吸壶的白净手指;从被窝里探出来的脚踝;两人走动的模糊皮鞋;抱着花的胳膊;肩膀上耷着周焰的领带的背影;戴着周焰手表的手腕;氤氲的玻璃窗上写着两人名字的图案……一颗正在融化的粉色浴球;一派在雨中盛放的雪白树花;一张车窗外模糊的风景。
周焰逐一点开,目光每次短短停留片刻,最后停在了那张随手拍的,窗外模糊的风景上。
这张照片看起来凌乱,不知所言,没有任何内容,周焰却看了好久。这是他在雪龙港时,罗望舒发给他的消息。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身上的疲倦好像也消失了不少。
高跟鞋的声音出现在周焰身后。
他收起终端,对来人点头:“叶女士。”
叶芸刚开会出来,也是满脸疲倦。她指间夹着一根电子烟,上下打量周焰:“刚才你的表情……跟老婆发信息呢?”
周焰欲言又止。
“什么眼神?”叶芸抿一口电子烟,轻轻吐息,“有什么要紧的人赶紧联系,过了今晚,到了凌晨,咱们所有人都得连轴转。对了,还没来及问你,上次你跟罗大是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认识。”周焰说。
“怎么说话干巴巴的。”叶芸笑他,“就当私下聊聊天,你别紧张。说说吧,看上次的样子,应该不仅仅是认识吧,他还提到了罗二。”
周焰把视线从窗外乌黑的海水里拉扯出来,再次盯着叶芸看了一会儿,目光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叶芸显然也读出他目光中的欲言又止,催促着等他开口。
“我知道现在可能不是说这个的合适时机。”这感觉太微妙,叶芸是他的上级,而前两分钟她还在调侃他给老婆发消息,“望舒是我的……爱人。”
时间静默三秒钟。
叶芸夹着电子烟的姿势没变,她吐息出淡淡的烟雾。
“你是我儿子的老公。”叶芸确认说。
“……男朋友。”周焰纠正。
“一个意思。”叶芸深吸一口烟,眼睛上下刮了他一层,带着怀疑,“我没记错的话望舒至今是单身,你别是想追他,在骗我?”
周焰无声地看着她。
叶芸转过头无声地骂一句:“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之前不知道您在上帝之眼,虽然您找到我也有十几年,但我们见面也不过才几天。我还没来及找到机会。”
叶芸关心上其他的:“你上次紧急要回潘多拉港,跟他有关系?”
周焰只承认了,但也不好说得太细。
叶芸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完全变了,是一种审视和考察的目光:“我需要你跟我详细说说……”
周焰飞快地整理思绪,简单三言两语地跟叶芸说了两人的状态,最后又说:“不是有意瞒着您。”
叶芸听不惯周焰中规中矩的叫法,有点乱地摆了摆手,让他也别老用敬语了,听不惯。
“你是Beta,你跟他在一起,两人吃得苦只多不少。”叶芸说。
“我知道。”
“没后悔过?”
“没有。”
“他呢?”
“我不会让他后悔。”
叶芸张了张口,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最后作罢似地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因为你Beta的性别对你有偏见,但一想到要吃多少苦……”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深海里,脸上的神态好像回想起什么。
周焰知道,论资历,论经验,甚至曾经在苦难中的经历,他在叶芸面前完全抵不住。他不知道叶芸是否想起了什么,他能做的只是毫不动摇。
两人面对面,没有了话说。关系转变得太迅速,气氛都不对了,都有点没适应。
叶芸神吸一口烟:“知道了,让我缓缓,消化消化。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谈,不然一谈就停不下来了。”
“你先去休息,你太累了。”不等周焰回话,她又说。
“我最后的影响审查还没完成。”
“休息一个钟头再整合,那个不会出多少差错。我们还有四个小时就要动身离开,在那之前,你得养精蓄锐。”
周焰见她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周焰。”在他转身走开没几步时,叶芸忽然又在背后叫住了他。
周焰转过身,他看到叶芸站在玻璃窗前,就像站在黑暗深邃的大海里。
“照顾好自己,如果你是他的。”
周焰摸了下胸口:“我会的。”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