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没能等到周焰的电话。晚上也辗转反侧睡不好,像虚空中有块大石头压着人,喘不过气。心中焦躁,换了好几个姿势也睡不着,半夜爬起来摸终端,全都是让人劳心费精力的简讯,消息。
入秋的天了,房间里没开冷风,燥热得要命。罗望舒睡出了一身汗,迷迷糊糊把裤子蹬掉。半夜做了噩梦,好像有叶芸,有罗靳星,还有周焰,惊醒之后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罗望舒坐在被窝里,脊背上一层汗。他起身喝了点水,再躺倒床上时,怎么都睡不着了。
终端还是没有周焰的消息,他在黑暗的房间中蹉跎了半个钟头,做了个有点疯的决定。
凌晨六点钟,天微微亮,罗望舒到了雪龙港。街道上清冷,人工AI全出来清扫城区,空气浮动着蓝色的雾,阴天笼罩着,雪龙港还在沉睡。
罗望舒慢慢走到了以前的中学,铁灰色的防护网把整个建筑隔离了,门口的电子光微弱地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很缓慢地抽完了一根烟,发现呼吸变得有些湿润,有毛毛雨落在皮肤上。
又吸了两口,他丢掉烟,起身给周焰连打了三通电话,最后一通电话时对面终于有了反应——挂掉了他的电话。
不到五分钟,周焰就回了过来,嗓音听起来很沙哑,像抽了很多烟,又像刚睡起来的那种感觉。
“望舒?”
“嗯。”罗望舒小幅度地踱步,“看到简讯了吗?”
那边静了一会儿,似乎在翻终端,声音由远及近:“才看到。昨天太累了,睡得早。”
“我在咱们以前的中学门口。”罗望舒停顿了一下,“能来接我吗?”
“中学门口?”那边明显传来动作声,“你在雪龙港?”
“我在这等你。好像有点下雨了,我没有伞。”罗望舒说。
周焰到的时候,罗望舒正在门口附近的屋檐下躲雨。
也就十几二十分钟左右,已经从毛毛雨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幕。整条街一眼看不到尽头,灰扑扑的,已经没有刚才清澈。青色柏油地面上满是炸开的水花和水泡,涟漪接成一片。
罗望舒盯着脚下的水洼发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十几岁第一次看到周焰的时候。他躺在水洼里,眼睛黑得像被雨水淋湿过,让人挪不开眼。
地上的水洼倒映出人影,被水泡和水花溅得很零碎。罗望舒抬起眼,见到了站在台阶下的周焰。
他穿着一件很随意的短袖,举着一把黑伞,伞面上迸跳着水珠,从伞的四周跌落。
罗望舒身体直起来了,手轻轻在背后挠着墙,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看不清周焰的表情,也感觉不到周焰的情绪。
没有想象中的拥抱。其实也是,才分开了一天而已。他是不是太粘人了?其实平时他不这样,但家里出事了,卸下防备的时候,就格外渴望待在爱人身旁。
“怎么会突然过来?”周焰抖了抖伞檐上的雨水,顿时稀里哗啦又打起来一串水泡,“过来……要挺久的。”
“三四个小时。觉得我这样很烦的吗?”罗望舒在地板上蹭了蹭脏污的鞋底。
“怎么会。”周焰说。他一脚踩到水洼里,抱着罗望舒的腰,将他抱到了伞里,让他站到干燥一些的地面上。
罗望舒一挨着他,立马就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香烟味,好像还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想要抱他,又觉得周焰身上这股味道很陌生。
伞面上雨水噼啪响,罗望舒抵着他的胸口,问他现在去哪。
“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先带你去吃早餐。”
罗望舒走了两步就不肯走了,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住的地方,是……你父亲家吗?”
周焰神色这才有了点变化:“嗯,他现在还在睡,回去等他醒?”
罗望舒一下紧张起来,顿时退缩了:“不,现在不是时候,对你和我都是。”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理解,但他知道周焰明白他的意思。他心里想:周焰去见大哥和爸爸时,还换了五条领带呢。
不像他现在这样,狼狈不说,一看就是连夜过来投奔的,有点没出息。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好歹凌晨时那种辗转反侧不能眠的焦灼感,见到周焰后就奇怪地被抚平了。
两人来回探讨几句,最终决定在附近找个旅馆。这是学校附近,小时旅馆好找的很,尤其许多都在商铺二楼,自动刷账号就可以的那种。
罗望舒并不挑剔,没走两步就停住了,拉着周焰进了一家书店二楼的小时房。
他没住过这种地方,条件的确算不上好,但考虑到他也不能待多久,一秒也不想浪费在找地方上。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楼道有很重的潮味,还有若有若无的信息素。
一想到大多租住小时房的客人都是来做什么的,罗望舒就有些面皮发烫。知道不是时候,也没起什么旖旎的心思,但也不愿回头看周焰的表情。
直到上了二层,找到空房,罗望舒掏出账户要刷的时候,周焰按住了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终端刷开了门。罗望舒心思细腻,一下就注意到那是一只空名账号,也就是没有任何身份绑定的,只有往里面充值才能用。通常是一些黑户,或者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人才会用。
房间不大,但好在采光不差,不至于黑暗逼仄,但味道依旧不好闻。阴天,光源也不足够,周焰到洗手间调了热水,示意罗望舒冲洗。罗望舒拒绝后,他又回到洗手间,很快传来拧湿毛巾的水声。没片刻周焰就捧着一张热腾腾的毛巾,给罗望舒擦耳朵,擦手,擦腺体。
罗望舒体温的确有些低,他想自己可能是生病了。但被周焰温柔地捧着头,擦拭腺体时,一下觉得体温又上来了。
周焰擦了一下,见罗望舒缩着躲了一下,问他:“烫?”
罗望舒摇了摇头,瞥了周焰一眼。
周焰明立刻就看懂他眼中的内容,用湿毛巾又擦了擦他的耳朵,气息也离他近了一些:“不累?”
“不是要做。”罗望舒脸上更烧了。
在周焰面前,他总是无法抵挡他散发的某种氛围。他把周焰抓过来,坐在床上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小腹。
“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周焰动了动嘴唇,捧着毛巾没说话。
罗望舒的脸依旧埋着,声音有些雾蒙蒙的,突然说:“我找到我妈妈了,她还没有死。”
周焰动容。他低头捧住罗望舒的脸,将他的表情从深处挖出来。
“她还好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好,她在上帝之眼。”罗望舒苦笑,“装着一条机械义肢,还能单挑宪兵。我不知道……Omega能做到这样吗?”
罗望舒坐着,周焰站着背光,表情还是看不清楚,但罗望舒从他今天的格外沉默中读出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
罗望舒换了个角度,深深凝视周焰,审查着他的目光,“你今天不对劲,焰哥,你到底怎么了?”
毛巾已经凉了,不再冒着热腾腾的气。周焰将它放到一旁,坐到他身边,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怎么,可能就是太累了。”
“你说过回来要告诉我一切的,现在我主动来了。”罗望舒还是咬着他的目光不放。
窗外的雨声好像一下变大了,嘈杂的,衬得除了雨水之外的世界很安静。
在这嘈杂又安静的氛围里,周焰说:“记不记得你家顶楼那天,我跟你提起关于催眠的事?”
罗望舒当然记得。
“那段低频音律,是催眠用的。”
罗望舒缓慢的睁大眼睛:“你是说你被催眠了?可为什么那段声音对我们都没有用?”
“那是长期催眠的低频音律,是需要几年,甚至十数年的催眠……对被催眠者的意志需要很大的考验。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回到这里,这里我也许能找到答案。”
罗望舒有点紧张地捉住周焰的胳膊:“回去找……我母亲,她那天放出的音频,她一定知道什么!”
“不,我要找的不仅仅是这个答案。”周焰缓慢地摩擦着他的鬓角,手很温柔,“我已经分别见过我爸跟我亚父了,想起了很多旧事。现在我能确定,我确实被催眠过。当初给你讲我家里的事,许多细节我都模糊带过,因为自己也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记忆再怎么不好,一些重要的事我怎么也不该忘记。”
罗望舒听他这么说,心一下提起来,凝神问道:“比如呢?”
“比如我亚父会被信息素高匹配的Alpha标记,并不是个巧合,是被人设计的。但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却想不起来了。但应该不是我亚父告诉我的,他似乎打算瞒到底。昨天见他时,我问起这件事,他惊恐地样子不像装出来。他以为我不知道。”
罗望舒猛地站起身,有些无措地来回走了两圈,最后攥着拳走到周焰面前:“你父亲也不知道?他该知道……他该知道的!”
罗望舒的情绪很不好。昨天他就收到了叶芸的刺激,其实到现在自己都还没缓过来,现在听周焰这么说,心里难受得要命。
“他是怎么被设计的?谁做的?”罗望舒逼近周焰。
这下换周焰坐在床上仰头看他,眼睛是湿淋淋的黑,被他目光笼罩,罗望舒就觉得自己笼罩在雨里一样。他忍不住打了哆嗦,空气中有点淡淡的气味,是下雨的潮湿,和空气里植物弥漫的味道,也不知是窗外渗透进来的,还是他的信息素。
罗望舒看到了周焰目光中的变化,有一瞬间,他好像流露出很想吻他的神情。周焰很快撇开了眼,又变成一幅拒绝被解读的样子。
“还有一些事没查清楚,我有点累。”周焰半靠到了床头,闭着眼捏了下鼻梁,“再跟我讲讲叶女士的事吧,这对你很重要。”
罗望舒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压抑住自己胸口的翻江倒海。他一鼓作气脱了鞋,上了床,整个人趴在周焰怀里,感觉周焰的温度立马包裹住他。窗外寒冷的气流和潮湿的味道却不消散,一种很压抑的气氛包裹着两人。罗望舒在周焰怀里沉默了很久,没有开口说叶芸,周焰也没有继续追问。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此刻在这个小房间里,山雨味道的风已经弥漫了整个空间。鼻尖还有周焰的气息,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罗望舒一晚上没睡好,精神高度紧绷,现在身体不自主地就放松下来。
可能是感觉自己快睡着了,他还不忘周焰:“我只能待一会儿,三个小时内一定叫醒我。”
周焰好像应了一声,罗望舒的意识就立马向更深的地方沉去。
罗望舒是被睡梦里渐渐越来越大的雨声给吵醒的,嘈杂的,尖锐的,扰人的。罗望舒躺在床上,清楚地意识到周焰不在身边,但身体就是很沉,睁不开眼,动不了。
雨声忽然变得清晰,边大,带来一股凉风,但很快又被人捂小了——那是门被打开又关上。
空气里立马弥漫着一股烟味,还是新而浓烈的。罗望舒闭着眼想,他刚才出去抽烟了。
果然那味道更近,在他身侧停下,带着烟味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罗望舒还是不愿醒来,但感官却没有完全关闭。
他感觉到周焰似乎凑近了他,像自语:“不管发生什么……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心。”
那股烟味已经全部盖住了周焰身上的味道,罗望舒的意识在渐渐清醒,但他始终没动。然后大概两分钟,或者更久,他听到周焰起身,似乎披上了外套。
中途终端响了一下,很快被他掐掉了。
接着门被打开的声音,凉风吹进来,雨声忽大忽小,直到被完全捂住。在寂静中躺了半分钟,罗望舒缓缓睁开眼,屋里空无一人。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飞快穿鞋,打开门时正好看到周焰在楼下撑起伞,走进大雨里。
罗望舒没有喊住他,下楼在书店旁的便利店买了把伞,踩着一片水泡跟上去。不知道是不是雨水太大,声音和气息都被掩盖了,周焰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罗望舒跟着他走过一整条湿淋淋的街,又穿过一片青润的草坪,最后跟他来到了公园中心的人工湖。湖中心有个小凉亭,模样很古怪,完全是机械材料,却仿造的古建筑样式。凉亭附近没有遮蔽物,因此罗望舒只能站在远处。
他看到周焰收伞走进凉亭,灰色的雨幕瞬间将他隔离。湖面上涟漪一片,朦朦胧胧的,远远看去,他像站在天地的中心。
很快,他就听到一种厚重又低沉的音律,穿过雨幕把大地都震动。
罗望舒很快辨认出来——是之前的那段低频音律!
催眠?
周焰靠在机械的亭柱上,胸口起伏着,很难说清楚他的神情,但显然没有上次反应剧烈。
罗望舒远远地盯着周焰,心中忽然想起周焰闲暇时跟他说起的话,人是无法在被催眠者不在时被催眠的。但是解除催眠,却只需要一个引子……罗望舒猛地惊醒,这段低频音律,根本不是用来催眠周焰的,而是为了解除他的催眠状态!
一瞬间,罗望舒清晰地想起了许多周焰以前说的话:
“在一些高机密的部门和组织里,都有心理测量师。”
“……对参与者进行反复的考察和测验,整个流程非常严格。这样的测试就是为了保证成员中没有反叛者。”
“研究院就有这样的流程,每半年所有成员需经过一次心理考核。”
罗望舒心跳如雷。就在他要从树影里走过去时,路的另一边出现了四五个西装革履的人。他们清一色撑着黑色的伞,很快进入了凉亭。
大雨掩盖了罗望舒的气息,也掩盖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但罗望舒的视力极好,从他现在的位置,能读到周焰的唇语。周焰的脸很疲惫,似乎也认识那几个人,在听他们说话。只是那几人背对着罗望舒,罗望舒无法得知他们说话的内容。
然后他看到周焰颔首,垂眼对为首的人说:“上帝之眼,A级权利观察者周焰,请求回归。”
暴雨瞬间铺盖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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