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冰糖那番话带来的飘意,周日下午不到六点,罗望舒就到了万象海口。
万向海口是潘多拉港的一块繁华地,远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电子浮屏漫天飘,另一侧是内海,被石栏围着,水边是生机盎然一排垂柳。映着天光海色的绿,日头清朗时,那点翠色漂浮在空气里,酒吧,路边卖唱的,食肆小铺,沿岸铺撒一路。
黄昏是盛景,青色的水流倚着石板静躺,橙色的云和晶蓝的光混在一起,把这片地染得有点艳。
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罗望舒就在柳色下等,他依着块石头,很万象海口的一切风景融到一起,确保不论周焰从哪个方向来,都能瞬间找到他。
眼见时间接近六点,那点躁动的不安和夜色一同升起。罗望舒伸手拽了片柳叶叼着,无意间一回头,忽然就看到了路尽头的周焰。
周焰换掉了平日的正装,穿得很随和,抄着口袋从远处走来,他沿着青柳碧水走来,每一步都踩在他心拍子上。
他守约了。
等人走到跟前,罗望舒脸上还保持着一派镇定:“吃过饭没?”
约在这个点儿见面,不就是等一起吃饭吗。
“还没。”
罗望舒便很自然地说,前面有家铁板烤肉还不错,问周焰愿不愿意。
“带路吧。”
清风,碧水,黄昏,他们俩并肩走在万象海口的路上,完全是爱情的气氛。路过的姑娘们总投来目光,不错过这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罗望舒喜欢那种误会的目光。
想起冰糖的话,罗望舒琢磨,他们的确走一起时的确有种气氛,而这不是单方面的爱恋能营造出来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
“嗯,是有点忙。”周焰开口就见罗望舒垂下眼睛,又说道,“但也不能让你等太久。”
罗望舒抬起头,不太确定周焰这话里是否有一语双关的深意。
烤肉店倒离得不远,就在水边,一片荷花藕叶铺开,远处的水面倒影天上的云。食肆环境不错,窗外浓墨重彩,自助的烤肉很快上来,剪刀,夹子,都放在一边。
罗望舒选这地方本就是吃个气氛,自己每次出来,不是跟大哥与父亲,就是跟兄弟朋友,但无一例外,他都是被宠着的那个,自然无需动手。
如果是别的地方还有AI服务生协助,万象海口里的食肆却都没有,这地方保留着近乎古旧的一种浪漫,跟雪龙港的气质有点像,因此人们偶尔会说万象海口就是潘多拉港的一块碧玉。从地图上看,也的确如此。
罗望舒犯难地捏着剪刀,不知该先从哪里下手。依然有服务生小姑娘上前问是否需要帮忙,周焰就从他手中接过剪刀,说我来吧。
这顿饭全程吃得很舒适,尤其每次周焰在烤肉铁皮上剪烤肉,小臂上的肌肉鼓动,被昏黄的灯光照得分明,让罗望舒大为心动。
差不多接近尾声时,罗望舒在桌子夹层里摸出一本杂志,还是十几年前老旧的那种纸质杂志,裂了口,卷了边,覆膜都分开了,颜色依旧鲜艳。封面上是那个年代的一个Omega,坐姿随意而性感,旁边加红的标题大字是些鼓吹的话。
罗望舒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对面的周焰,忽然觉得封面这明星也资质平平。如果换上周焰做封面,最好再把他拾掇一番,效果一定出众。他标题都想好了,用娱乐杂志的风格,可以是《正点!那个Beta的费洛蒙》。
周焰刚把分毫的肉放到罗望舒盘子里,就见他一个人盯着杂志乐。他目光一转落在封面的Omega脸上,问道:“喜欢这个类型的?”
“不,我的理想型正坐在我对面。”罗望舒抬眼。
二人目光短兵相接,这回周焰率先挪开眼,回头叫了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扫一眼账单说,已经结过账了。
再回头看罗望舒,他正无辜地看着窗外。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那本杂志的封面,像恋旧。
“知道吗,这种杂志我妈以前挺喜欢看。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更别说她喜欢看杂志这件事。但她走后,家里留下的全是她的杂志。客厅的沙发缝里,书房的书架上,床头柜里,被褥下,甚至厨房的橱柜里。后来花了好几年才把这些杂志清理,我跟我哥一起找的,搜出来一大摞,足有一米多厚。”
周焰静静地听着,他抬手给罗望舒添了点水。
“当时我还小,说怎么处理来着?我也记不清了。但当时临出门我爸有句话让我记得特清楚。他说全不要了,反正咱们家里,也没人再会看。收拾杂志的时候还没觉得,听他这么说话却一下有点受不了。后来我偷偷藏着一本,现在还在我书架上,那本里面有我妈写得几个字,像是临时随手找纸拿来寄的,写什么我也看不懂。”罗望舒讲到这里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不知不觉……”
周焰目光微动:“她现在去了哪里?”
“不知道。”罗望舒面无表情地看着茶杯,“去世了,失踪了,总之从某一年开始,她再也没回来。没有尸体,没办葬礼,我爸坚持她还活着,我哥也是。可她要是还活着,有什么理由不回来找我们?有什么理由让她抛弃自己的丈夫,孩子们?这么过了十年,我爸跟我大哥才相信她是真的没了。”
说到这里,罗望舒抬眼望着周焰:“好多次我问自己,如果她在我的人生中从未缺席,我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不会像现在这样,太倔。”
“你的确太倔。”不想周焰没说安慰的话,反倒点了点头。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从桌子边跑过去,手里的麦芽饮料洒到地上,对面的大人接住了,嘟嘟囔囔地教训。
“我们换个地方。”周焰率先起身。
罗望舒就这样跟在他身后,穿过烟火食肆的人群,穿过树影和杨柳依依,穿过温暖的海水,空气中流淌着蜜色的风,最后走到深青色的,将黑未黑的夜幕边缘。
路过一处岸边,几只鸭子和锦鲤在抢食吃,对岸的灯火好像已经离得很远了,罗望舒看着有趣,不自觉满下来脚步。
等回过头,周焰凑在不远处一陌生人身边说话,几分钟后他打开终端,陌生人便递给他一只草篮装的小盒子。
周焰捧着那只盒子走向他,到面前时手拨开翻盖,里头是磨得很细的面包屑。
罗望舒心里忽然一动:“你刚才就去买这个?”
“拿着吧。”
捧着那只草编的小盒儿盘腿就地坐下,拈一些饲料撒到碧水中,鸭群和鲤鱼便翻滚着,扑腾着向他涌来。
罗望舒笑起来,转过头忽然发现周焰盯着他看,难得露出点赧然:“怎么了?”
“我以为你只会像罗二公子那样。”
“哪样?”
“说话,做事,想问题。”周焰也在他身旁坐下,完全不嫌石板脏,一条腿微微曲起。
“罗二公子还会约会,做|爱,谈恋爱呢。”罗望舒淡淡说,“你叫我一声小望舒试试,我还能更可爱点。”
周焰被他面无表情说这番话的样子逗乐了。
罗望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笑起来真好看。”
周焰说:“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
望着面前的几只鸭,罗望舒忽然问:“你也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傲慢?”
“没有。”周焰问,“为什么这么说?”
“Alpha们,包括我爸爸都这么觉得。尤其是我爸,他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他就觉得我到现在还单身,不愿意找Alpha,是因为太好强太傲慢了。”罗望舒向鸭子们撒一把面包屑,“但正是因为他们天生是Alpha,所以他们永远无法理解那种被强大的信息素支配的感觉。”
罗望舒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迫发情的恐惧,那样一间黑暗的屋子,没有温度,没有光,只有陌生到令他害怕的信息素,偏偏身体又无可抵抗。
“人的意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抗拒本能,是件很可怕的事。我在那时候的恐惧,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时候?”周焰问。
“嗯,在我十七岁第一次发情的时候,是被迫的。”
十七岁那年夏天的香樟树很茂盛,阳光像一道帷幕,永远垂怜记忆中的大地。
离开雪龙港之后,他被转到潘多拉港最好的院校,这里的Omega学院跟Alpha,Beta学院是分开的。
上课时间,静悄悄的,办公室里罗奠山正和副校长谈话。
“一般Omega的第一次发情在14-15岁之间,现在除了您孩子之外,学院里的所有Omega都已经经过第一次发情。罗先生,您的孩子至今没有任何发情征兆,甚至血液浓度检测出来也很低。上个月的全体体检,我们专程给望舒做了分析样本,您给他遗传的基因很好,只是信息素指标已经开始偏高了,现在就是不了解他究竟还迟迟未发情的原因是什么。再过半年望舒就会成年,如果成年前还没有发情……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建议是去更好的医疗基地检测一下具体的原因。”
“唐先生,我已经带望舒去检测过,但分析结果跟我们学院是一样的。你们和最好的医疗机构合作,有最专业的医护人员与教授,我相信你们的检测结果。我只想知道,您说的到十八岁后还不发情,不容乐观的情况究竟指什么?”那时候年轻一些的罗奠山挺拔地坐在办公室里,更锐利,气息更强势。
副校长叹了口气,看着罗奠山担忧的脸,从柜子里取出一本档案夹放在他面前,推过去示意他看。
罗奠山翻开档案夹,午后闷热的风吹过他的身体,后背汗津津的,已经将衬衫打湿了。他手下飞快地翻动,一目十行,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是一本档案夹,记录了历届在发情事故中去世的Omega学生,其中专门有一个分栏叫做“首次发情延期死亡”,无一例外都是17岁以上的Omega,死亡原因都是第一次发情来得太迟,体内激素与信息素混乱,在首次发情时过于强烈,以至于死亡。
所有Omega的第一次发情都是人生中的一道坎,逃不掉,躲不开,是一道难关。迈过这道难关,他们能正常发育成长。在这个世纪之前,医疗与生物技术还没有达到绝对的成熟,百年前因为没熬过首次发情而死亡的Omega最高一年达到了17%。这意味着那时候,每一百个Omega就会有十七个左右因为没有熬过首次发情而死亡。这就像当时人们对肺结核束手无策。
然而,随着生物科技与医学的发展,人类研制出越来越多的医疗药物,设备,以及手段。那时候人们没有抑制剂,发情了要么自己干熬要么必须找Alpha解决。如今科学进步,医学昌明,研究出了抑制剂,也找到了能减缓首次发情的方法。但仍旧存在一些情况,譬如这些迟迟不发情的Omega,他们首次发情的强度随年纪推移而上升,危险性也一样。
罗奠山越翻脸色越沉,学院成立六十多年,档案上四十多个Omega延迟发情而死亡案例,最年轻的只有十六岁。
罗奠山手一抖,想到他那芸花似的小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身上的冷汗就忍不住地出。他想——罗旭已经晚了?甚至就算这时候发情,也已经危险性很大。盯着手下的档案,照片的少年看上去同样朝气蓬勃,洁白青春,可他的生命就永久暂停在了十六岁这一年。
兴许是震惊,或是别的什么,罗奠山心烦意乱地将档案扔到桌面上:“副校长,难道就没有延期发情却平安度过的孩子吗?”
他的情绪副校长照单全收,点头说:“还是很多的,至少比死亡率要高。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在最后的发情期采取了一些……措施。”
“什么措施?”罗奠山盯着对面,他能感觉出副校长言语间的犹豫。
“罗先生,依照我们的经验和建议,像您孩子这种情况,我们建议——诱导发情。”副院长推了下眼镜,“并且最好及时找到契合度高的Alpha,进行首次发情临时标记的协助。”
罗奠山抬起头,那双英挺的眉紧紧皱在一起:“我记得首次发情不建议标记。”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那是因为害怕首次发情时过多的雄性激素刺激会对身体造成不好的影响,也会影响孩子的心理……但像望舒这个情况,这是最好的方法了。他的年纪太小,也无法用级别太高的抑制剂,很冒险,容易弄巧成拙,同样造成不乐观的情况。”
副校长开口说这些话,罗奠山的眉毛就再也没松开过。
“当然,这只是依据我们这边的经验和了解做出的推测,建议您带孩子到最好的医疗基地进行检测,听取更专业的建议。”
副校长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悠远的下课铃声打断令人压抑的沉默,几秒钟之内,青春的气息仿佛能从楼道外涌进来。少年少女们的说笑声,尖叫声,以及奔跑起的脚步声,都淹没了办公室中沉重的气氛。
罗奠山起身,与副校长简单握手:“我明白了,今天谢谢您。”
他推开门走出去,看到对面不远处的教学楼中,背着书包走到阳光下的罗望舒。
青春,鲜活,漂亮,他是少年时代中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罗望舒伴随着悦耳的下课铃声跑出来,头发被风吹起,他惬意地眯着眼往前走。他身边围着许多人,有Alpha,有Beta,甚至许多Omega,他像知道自己的魅力似的,轻轻笑,轻轻说话,任凭风来抚摸,日光来观照。
他的脚脚步那么轻快,沉浸在绝对的青春中,对未来一无所知,在一片盛夏中走进了那片香樟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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