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之后江水先将幂蓠取了下来,盖因有玄黑鲛纱长至半膝之上,出门她连发都不曾挽起。
此刻三千青丝垂泻于肩背刀身,眼眶湿红,唇畔半点血色都无,那剑伤在她脸颊上狰狞着。
回头看一眼,确认自己已经将门锁好,江水叫幂蓠搭在桌案上,不在意滑落委地的三尺鲛纱。
——我想回家。
江水这样想,家不过是一个托词,她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存在。
有些人位卑不敢忘忧国,有些人落魄长啸不甘败,有些人已经被烹煮得软弱无能。
她本也可肆意横行,不过是心头难允。
罢了,罢了。
以指背拭去左眼泪水,冷不防右眼也有泪珠滚落不止,江水忙又以掌心擦去。
笨拙宛若孩提。
越生桑何时走得谁也不知,只是江水收拾好自己泪水狼狈之后开门倚靠着二楼栏杆,那间座位已经有了别家鲜衣少年客。
谈笑间抽刀如笔,恩仇便销。
她静默半晌缩了回去。
而后倒水牛饮,卸刀深睡,她自半年前便开始嗜睡了,如今每每颠倒日夜,分不清今日还是明日,仿佛要将从前的疲惫全都消磨尽了。
可越睡越乏。
在越生桑回去的第五日,赤牙之中的赛事已然结束,胜者之中有其迟。
那孩子缩在门外报了一声便走了。
而后折戟在翠微之前。
江水恰好都睡醒,也就听在耳中,扒拉着手指慢数翠微。
翠微零一,卿哉。
翠微十八,江水。
还有,还有谁呢?
“江湖啊。”江水摸索着自己脸庞上的疤痕,撑着手肘起身。
厮杀还是热血,她只做冷眼旁观人。
深秋依旧玉山颓。
朔风欺身,草拥花摇,大光煌煌,更欺倦鸦羽。衣裙摇曳,云影月痕,犹恨芳魂销。
原来当初的执念,现在却不能让自己有踏出房门一步去观看的兴致。
她行走在江湖人中。
江水行走在江湖中。
累赘到叫人觉得荒诞极了。
如今自己还剩下三倍内力盘亘体内,翠微之战,会消耗干净都无法得胜么?畅想着在高台上闭目的情形,江水站在了台下。
今日。
翠微十八江水,对战翠微十六,慕千遥。
姜台这个让囚笼之中的困鸟江青梗至死仍心向往之的地方,让这个自称江水的女子,选择为葬身之地的地方。
乡魂葬并并禽身,拾翠尝尽为此死。
她哪里记得此身来何处?
她怎么知道此身寿几何?
江水听着自己的名字在姜台比武会上被朗声提起,恍惚间才有种,尘埃渐落之感。
自比武台的一头拾阶而上,耳畔都是阿谀艳羡之声。
“这一场可谓是女侠对女侠,尤其是那个双刀客,可谓是江湖里超一流的侠客。”
“嚯!怎么是超一流!你们没见过她动手,简直就是武学宗师!”
“真有这么厉害?”
“还能糊你?就算其他人说的不对,这丹峰里给的翠微,难道还能有错?”
花影敷粉,灯火带妆,何处不是欢乐场?
江水麻木听着,略侧过脸,让被风拂起的鲛纱擦拭去眼角一滴眼泪。
斗色终显宣纸透,春过方恨买酒迟。
时隔半生,两端姓名,叫做江青梗的那个,死在深谷。
叫做江水的,双足立定在台上。
身披翠微之名下的江湖荣光。
而这厢姗姗来迟的慕千遥显然是没有认出江水的,她的剑束在腰间,小跑数步轻轻一跃便踏上比武台。
轻踩在比武台上,慕千遥面对着对面全是裹得严实活像黑寡妇的江水微微扬起下巴,“在下丹峰慕千遥,承蒙江湖豪杰捧场,饶舌被叫一声小平澜剑!”
话语之间,少年江湖儿女的骄矜气显露无疑,眉目犹如骄阳下的蔷薇花,敢共风月叫嚣。
时隔几月伤口结痂。
可江水还认得她光滑细嫩的脸庞,还有她闪烁着寒光的剑。
“江水。”
小平澜剑慕千遥抽剑出鞘,笑言:“江水女侠,久仰久仰!”
江水没耐心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而后说:“攻过来吧。”
被这般抢白的慕千遥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即笑着说:“那姐姐可就要小心了!”
起手便是看似刚正的死手冲了过去,而江水似乎停在原地,并不在意,慕千遥正在疑惑之时淬不及防就发现江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来不及收去攻势,便察觉脸颊一疼,尚不知发生何事腰间便被一脚踹倒趴在地上。
两把刀交叉这贴在她脖颈间,与薄薄皮囊下跳动的脉搏共舞。
再进一步,便是死。
杀手一击毙命的手法而已,江水为了私心伤了她脸颊同一处,而后收了力道。
所谓出必见血的刀剑,终究不过是下三滥的玩意儿罢了,江水麻木冷静地与生死游离缠绵,怎会把握不好力道?
收刀,下台。
胜出。
台下第一阵的欢呼还没有冷,却在看见那个从另一侧台阶走下的女子自发流出一条不宽不窄,但足以无一人沾染她衣角的空路。
卿哉环抱風锁剑在路的边缘,江水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看见。
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地继续向前走。
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唤“双刀客”与“江水”,盛名如同翠微之中第一人卿哉,所能呼唤的声音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更何况他甚至没有说声“许久不见。”
就这样看着腰肢比寻常女子直挺的她越过自己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第一十二步,卿哉向她奔去。
第一十三步,江水回首望去。
第一十三步半,江水仓惶转过脸,不要命地运起轻功继续逃离。
“江水!”
人群尽头是深秋的光束,江水拼尽全力逃离,终于没有在人群注视下与他对上。
一直飞踏到遥远地界,右手撑在斑驳的树皮上,掀开幂蓠面纱呕血难止。
摸索腰间掏出手巾捂住口鼻,江水的手渐渐顺着粗糙树皮慢慢滑落,半跪在地。
最狼狈时,偏偏遇见了最不愿见的人。
“江水。”
将幂蓠又放了下来,任凭谁也看不见眼中泪珠唇上脓血,江水一如既往腔调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卿哉?你怎么追来了?”
卿哉来的迟没有亲眼瞧见她吐血的模样,但空气中沉浮的血气,又如何不能让他察觉到什么。
他弯下身一言不发地递出手,在江水触手可及的地方。
江水分明看见了,却没有动作。
依旧是轻轻笑了两声,而后说:“今日我划伤了那小平澜剑的脸,你可得替我和丹峰上下说说情。”
姜台比武场刀剑无眼,生死无论。
要什么讲情。
卿哉只是沉声:“将手给我。”
手上是满把暖尘。
自委地鲛纱之中探出了一只素静纤弱的右手,缓缓向上攀去。
卿哉又向前低腰将手递得更近一些。
那只手的手指指腹轻触这只手温暖的掌心,顿了顿,又将它推开。
而后轻轻拍打不染尘埃的衣裙,江水起身来,犹带笑音:“如此痴缠,不像你。”
“回去吧。”
“不论下一场会对上谁,记得再来瞧我如何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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