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冰寒来东莱的时候,正赶上一连多日高温,烤了好几天,今日老天终于可怜了一场大雨。
玉冰寒溜出来的时候没带伞,此刻只能沿着宫殿间的回廊走。
不得不说东莱这皇宫建得确实是当世仅有,整个宫殿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占地极广。
所有建筑沿中轴对称。皇宫主殿太清殿是九开间的重檐庑殿顶建筑,每一开间都有十米宽。莲花柱基上是漆得朱红的粗壮讹角柱。柱身上雕各异的神兽,皆是上古传说中的形象,各个呲牙瞠目,昂首伸爪,似乎下一刻就会腾空而去。
再往上看,立柱与梁枋之间还有云纹雀替,木雕的材料上又添了彩绘,每一个都有些微的不同。
雀替之上又是层层斗拱,几升几出看得人眼花缭乱,尤其是斗拱上五彩遍装,朦朦烟雨中像是盛开的花朵一般,着实是数不清有多少瓣花瓣相互拱卫着。沿着屋檐一层的椽木漆的是蓝底,上用金线绘东莱国花——听风。
檐上正脊两侧翘起两个吻兽头,是守院神兽腭庞。垂脊之上一排九脊兽,前有骑鸡仙人引路,后为镇定天下的九神兽。后跟垂兽,也是那雕成那腭庞首样。
东莱设宴款待北国使君是在太清殿旁一座稍小的宫殿,平日便是用来听歌赏舞,饮酒做宴的。玉冰寒跑出来先将那主殿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才开始往别处眺望。
这时她才发现这皇宫简直是五步一台十步一阁,亭台楼阁之间还有飞廊连接。此刻烟雨迷蒙,那些架在空中的悬廊竟似空中仙桥一般。人走在其上便如行云中。高处层云低垂,烟雾翻滚,琉璃瓦在其中隐隐约约似仙山,那雕得栩栩如生的兽首此时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云海中遨游。
玉冰寒被这风景迷住,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过了太清殿,后面多是皇妃居所,宫殿不似之前大气磅礴,却是多了几分秀气。
绕过一个大殿,玉冰寒见其后是一个二层的阁楼,上书听雨阁三个大字。绕阁有一圈回廊,玉冰寒是由右边绕过去的。
就在她抬眼的那一刻,玉冰寒看到了一副她毕生都难忘的画面。饶是多年后走遍了九州名山大川,她再也没见过比那日更好看的雨。
重叠的黄色琉璃瓦就专是为这雨而生的。不论急雨慢雨,大大小小,落到那檐上都要乖乖凝成一股,再滴滴答答地如一串玉珠般匀匀地落下。那挑出台阶的瓦缝,每一处都是一丝雨线。匀匀地排在一起就是天织出的珠帘。
你再听那敲敲打打的珠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似那老和尚一下一下敲着光滑的木鱼,只是那声音快多了,但是一丝不乱。
你若在湖边听雨,密雨砸水面,水声雨声交杂,嘈嘈切切,骤听时空灵,而听久了难免心烦意乱。
而你若在林中听雨,雨打芭蕉叶,自是又有一番滋味。可那树林杂乱,除了芭蕉还有泥地,有枯木。叠起的声音编排得好便是钟鼓齐鸣的乐曲。可若操琴之人稍急,那便是各抒其意,无法共听了。
只有在这屋檐下,那雨声不乱,人心自定。这阁楼果真专为听雨而建,不夺天地之造化,而是顺自然之心意。
玉冰寒听着这雨声心也静了,只呆呆靠在廊柱上,望着那蒙蒙天色。许久之后她才听见,清清雨声中,竟然还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她仔细一看,雨帘后,有一个穿白衣的小小身影,墨色长发刚至腰间,头上挽了一个小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那少年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在念着什么。
玉冰寒自是骄纵,到底也是大世家教导出来的女儿。她立刻想到能出现在这深宫之中,应该是东莱哪一个王子,而以她的身份,是不能随意与其私自相见的。这时她脑子里倒是想起了父亲的叮嘱,于是赶紧收敛了心神,转身就走。
方才玉冰寒能一路溜到这里,正是路上没什么宫人。可能是雨天天寒,谁也不愿出来走动,也可能是宴会那边用人颇多,下人们都去了宴会上。刚才的庆幸,现在都化为了后悔。此刻玉冰寒早已忘记了是怎么走来的,偏偏还又一个宫女都碰不到。急的她在这雨天愣是出了一头汗。
“你可是玉氏的小姐?”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时,玉冰寒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她猛一回头,编了小辫的头发飞旋而起,带动了系在发尾的银铃,这一阵清脆的铃音似是将风都唤醒了,挂着殿角檐下的风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玉冰寒一下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方才那个白衣少年此刻正背着一只手,微笑着看着她。
许多年后,她才发觉,也许让她一直记得那场雨的,固然有那雨帘那雨音,可若没有那一身白衣,终究是太清寒了。
那白衣少年正是方才阁中就着雨声读书的男孩子。玉冰寒没有猜错,他确实是东莱王子。那日盛宴,他不喜喧嚣就没去,一人躲在听雨阁念书。正念到一篇《雨中仙》,就突然听见一阵银铃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去,却是捉到了最后一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长廊转角。
于是他收了书一路寻铃声而来,正看见一个娇娇的姑娘迷茫地站在原地。他之前也听闻玉氏此次来访带了族中一个小姑娘,看她衣着打扮有北国风,应该就是了。
再说那玉冰寒见是刚才那个王子,愣了一下,赶紧咬着牙说,“小女玉氏冰寒,见过东莱王子。”
方才急匆匆地找路时,玉冰寒身上的衣裳被溅起的雨珠打湿了些边角。额前的短发也不知是被雨还是汗珠润湿了,正贴在头上。她一低头行礼,发稍银铃坠落身前,又是叮当作响。
“不必多礼,小姐可是想回宴席上去?”那少年没动,只是用温和的语气问她。
玉冰寒心头一喜,方才那一礼已是她所学礼数的极限了,这时听到王子说中了她的心事,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赶紧说,“是的是的,我找不到路了。”
那少年的年龄看上去与玉冰寒相差也不多,但这沉稳上,可就不是她能比的了。身为皇子,从小一举一动便是受到严格要求,礼数气度半分都不能丢。
此时玉冰寒失礼了,他也未怪,只是笑笑说,“若要绕着回廊回去,只怕要走许久。宴会将近,小姐该早点归席。我送小姐走一条近路吧。”说着便从身后变出一把伞来。
玉冰寒听了他的话,心下更急了,两步迈过去,拽住了少年飘飘的长袖,说,“好,麻烦你了。我们快走”
两个小心的身影挨在一个大伞下,纵是现在雨势渐大,玉冰寒也是没被冷雨沾着分毫。
雨声掩盖了所有喧嚣,无人知道此时还有没有人趁着这机会,悄悄说些什么让人听不着的话。
少年带着玉冰寒走小路回到那宫殿偏门,收了伞,对她说,“从这里进去左拐再右拐,绕过翠屏,便可回到你席上了。”
“谢谢你。”玉冰寒由衷地感谢这个没有丝毫架子的王子,她三两步跑上台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华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了笑,便将这雨天的寒气逼退了。
“五皇子,华文。”
玉冰寒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挥挥手就离开了。
等玉冰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席上,玉严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一向坐不住的女儿现在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倒是让他觉得奇怪。心想莫不是这丫头出去又闯了什么祸吧。然而直到玉氏一行人离开,到底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谁知第二天,东莱皇帝便又宣他入宫,还点名让带着玉冰寒一起。这让这可怜的老父亲的心又悬了起来。谁知进宫后,见皇后也在,那皇后颇为亲切地将玉冰寒叫上前去,看了又看,问了再问,最后才让宫女将她带下去吃茶点。
玉冰寒当时也是满心疑惑,但当着帝后的面,纵是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放肆。于是只好乖乖地跟着宫女走了。
当天晚上,回到驿馆,她才有空去问父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严喜忧掺半地样子让她心头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问她爹到底怎么了。
她这才知道,帝后叫她去,原是为了相看王妃的——东莱想与北国联姻。然而御守明令,八方大陆各王族之间不能通婚。
故而,北国锦氏与东莱华氏,虽早有结秦晋之好的心,但也不敢贸然行动。而这次玉氏出使,却让两国看到了一些别的办法。
玉冰寒一听是要定她的婚姻大事,当下就不干了,哭天喊地地说死也不嫁。玉严也只能是苦笑,他自然也不想女儿嫁那么远,但是此事并不是与他商量,而是让他带话给北国王室,一旦北国皇帝答应了,那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
玉冰寒一边哭一边说,“家里还有几个姐姐,为什么要先嫁我,这不行。”
老父亲一看小女儿哭,心都碎了,连忙哄着,“攸宜乖,你还小,又不是让你现在嫁。”
“那为什么现在就要定我?想联姻为什么不直接娶姐姐来得更快?”
玉严长叹了一口气,“因为此次东莱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让皇后嫡出的五皇子来与我北国联姻。五皇子年纪与你相仿,所以没法将你姐姐嫁过去。”
“五皇子?”玉冰寒一听到这三个字,突然止住了哭声,呆呆地坐在那里。
玉严一看,以为玉冰寒吓坏了,赶紧安慰她,“听说这五皇子年纪虽小,却是一表人才,聪明过人,天资也极高呢。”
玉冰寒还是没说话,玉严更急了,“要是攸宜实在不愿意嫁,那我明日便直接与王上说,让他们另指一桩。”
此刻玉冰寒突然回过了神,看着她父亲说,
“嫁,为什么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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