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皇太后六十寿诞来临,建康城的大街小巷,装扮一新。绚烂的秋阳,慷慨地铺洒在层层叠叠的红墙绿瓦之上。色泽艳丽的楼阁飞檐,散发着琉璃一般的光泽。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粼粼而来的马车,川流不息的行人,商贩们高声的叫卖声,路旁酒肆里酒客们畅饮流连的欢笑,无一不反应了泱泱盛世的繁华富庶。
冯宏一身便装,带着两名随从,穿行在人潮汹涌的街市,心中思绪起伏跌宕,久久不能平息。
少年时代,由于治病求药,他曾在建康做过短暂的停留。如今,故地重游,瞧着满眼的喧嚣繁华,再想着自己的人民逐草而居游牧不定,心中难免有一股强烈的落差之感。
就在他思索着如何学习南朝,改变鲜卑族的某些习性时,冷不防一朵盛放的菊花,飘飘摇摇地砸到了他身上。他在惊愕之中昂起头,却发现一个圆脸的妇人,正俯在二楼的木栅栏之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嘴里兀自嚷嚷道,“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是啊,真是俏,勾得姐姐我心里痒痒的。”她的同伴,抄他抛了一个媚眼,腰肢一扭,手中的锦帕,携裹着一股甜腻的香风,超他飘来。
身侧的贺星面色大变,手腕一个抖动,天蚕丝从他的袖底飞出,像是一根无形的夺命钢丝,直向空中的锦帕劈去。
淡粉色的帕子,被霹雳一般的丝线,震成了无数的细小碎片,宛如天女散花一遍,撒了冯宏一身一脸。惹得楼上的那些女人咯咯咯地笑成一团,于是,更多的花朵,锦帕,甚至珠花,像是雨点一般,朝地上的美男子砸来。
自己竟成了这晋朝的女子追逐看杀的对象,着实让冯弘大吃一惊。这一刻,说不出心中是高兴,还是懊恼,他拽住了处于暴走边缘的两个护卫,像是身后有猛兽追逐一般,急急地离去。将身后那些莺莺燕燕肆意放荡的笑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不行,公子,我要潜伏回去,偷偷地杀了那帮贱人,她们,她们竟敢侮辱您!”贺星眼中有暴烈的火花在闪耀,他身子一转,便要回转。
“回来,”冯弘低低地呵斥了一声,白净如玉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薄薄的怒意,“她们没有侮辱我,记住,这里不是大魏,而是南朝。”
他虽外表柔弱,容貌俊秀,但长期位居高位,语气之中自有一份凌冽之意。像是无形的霜雪一般,使人在颤栗之中,感觉到了隐隐的寒意。
“是!”贺星脸色一白。
冯弘瞥了他一眼,眼神虽淡如琉璃,但似乎有涌动的风云在里面起伏。
长街的热闹,还在眼前,耳边继续。主仆三人,像是沿岸回游的鱼儿一般,随着水流的涌动,来到一幢豪华精美的小楼。
食味斋三个大字,像是秋风之中最美的风景一般,映入了冯宏的眼帘之中。看着那三个飘若惊龙的字,一抹微笑爬上他的脸颊,使得那张淡雅若菊的面孔,有了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客官,请进,请进,”热情的小二哥,一看对方的风度衣着,满脸笑容,便殷勤地将一行三人,往二楼引。
“一楼,”冯宏浅然一笑,对着那伙计说道。
伙计有些为难,蹙着眉头说道,“一楼太吵,太杂,恐怕不会让您满意。”
贺星上前,将一枚碎银塞到那伙计手中,低低地说道,“我们公子喜欢热闹,烦请安排一个靠窗的位置。”
“好咧,好咧,”颠了颠手中分量十足的银子,小二哥眉开眼笑,喜不胜喜。热情似火地引着三人顺着摆满各种菊花的走道,将三人带入了热闹的大厅里。
待到冯宏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周围的喧嚣和议论,就像是翻涌滚动的潮水一般,从每一个可能的方位,朝他耳朵涌来。
“我说,那个温昊然真够胆大的,竟敢调戏福馨公主,真是色胆包天啊!”
“所以说啊,他死有余辜。”
“可是,我听说,当时他是喝醉的,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公主。”
“哎,你们说,温家的人会善罢甘休吗?”
“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谁要刺死他的是公主呢?”
“不过,福馨公主真够狠心的,一剑穿心啊,那温家小子,当时就死翘翘了。”
“不然,她怎么会被人称为三毒公主呢?克夫克人克己啊!”有人在窃笑出声。
“是啊,我跟你们说,当时,我亲眼看见,她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嘴里吐着白沫,活像是被鬼上身!妈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似是想到了当时的恐怖场景,说话之人打了一个寒颤,赶紧喝了一杯酒压惊。
“那漂亮和尚也是倒霉,救了她的命,可是被她讹上了,非要抢回去,哎哟,这造的是什么孽哦?”
“怪也只怪那和尚长得实在是太漂亮,是个人,见了也会心痒痒地,就是老子我,虽不好男色,但看到那般的颜色,腿也挪不动啊!”一片嘻嘻之声,顿时响起。接着便是无数的污言秽语。
冯宏皱了皱眉头,不忍蹙听,便慢慢地吃起桌上的饭食起来。他吃得慢,吃得文雅,于漫不经心之中,带着一股天生的贵气,以及良好的修养。
周围的喧闹,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无数个波峰高潮之后,慢慢地便陷入了平静的低谷之中。
然后,一道戏谑的声音,冲出了低谷,“倒是那崔欢颜小子福大命大,没有被她克死。我听人说,当时他被公主一剑割断了脖子,血啊汩汩汩地直往外喷,喷得老高老高。我的娘呀,那个样子还能被人救活,真是佛祖保佑啊!”
“听说救他那个人,是一个蒙面的红衣女子,长得甚是貌美。”
“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我当时在场,亲眼看到,救他的是一个郎君,半张脸美得惊人,另外半张脸,上面有一条丑陋至极的伤疤,丑得吓人。真是,太可惜了!”
“对,对,这个郎君好像被唤做,被唤做阿琅。哎呀,我跟你们说,当时所有的人都吓傻了,此人却异常镇定,不知用的什么办法,就止住了那哗哗哗直流的血。然后,还用针线把那麽长的一道口子给缝起来了,真是太他妈地神奇了!”那人用手笔画着伤口的长度,极尽夸张之能事。
啧啧啧的赞叹声,唏嘘声,甚至口哨声,在四下响起。
冯弘的心里,却仿佛突然掀起了一场海啸。用针线缝合伤口,这一个场景为何这般地熟悉呢?
一段零碎的片段,陡然从记忆的深处冲出,搅得他全身一个震动:一个粉衣的小女孩跪在一具尸体旁,面无惧色,正全神贯注地,用针线将那被腰斩成两截的尸体缝合起来。
莫非是她?
阿琅?阿琅!真得是她!可是,半张脸美得惊人,半张脸丑得吓人—————
冯弘的心,怦怦直跳,像是激荡的湖水一般。他夹起一口菜,慢慢地放入口中,待要再听下去,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却突然打断了所有人的交谈。
只见邻座的位置上,一个面色阴沉的青年,像是被惹怒的豹子一般,轰然一声掀翻了隔壁一座的桌子。汤汤水水,菜叶饭粒,溅得到处都是,简直是一地的狼藉。
还没有待人反应过来,那满面狰狞的青年,一把扭住一人的手臂,使劲地一扭,只听咔擦一声响,那人的手臂竟被生生地折断。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响起,几乎要把人的耳多给震破。
“敢伤我兄弟!”几名同桌的汉子,唰地一下逼近,作势扑向那暴虐的青年。
“阿狼,我怕!”一切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却是那青年身旁的一个少年。长得格外地眉清目秀,精致无双,像是一个玉做的瓷娃娃一般。他紧紧地抓住青年的衣袖,一张脸上尽是惧怕和不安。
“别怕,”被称作阿狼的青年,阴恻恻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凶狠之极的目光,他将那少年往身后一退,长拳打出,凌厉之极,直接击向一个汉子的太阳穴。
躲避不及的汉子,被打个正着,一个趔趄,滑倒在汤水狼藉的地面之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坐在一个破碎的瓷片之上,顿时,一声撕破了嗓子的嚎叫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围观的吃客,俱是一惊,屁股齐齐一抽,一凉,再一痛!
“一起上,”其余几个汉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牙关一咬,如同恶狗扑食一般,向那青年围攻而去。
岂料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却是数名带刀的护卫,像是一道急涌而来的海浪一般,穿过走道,飞掠众食客的头顶,朝那几个汉子席卷而去,刀鞘左拍右打,竟将那几个气势汹汹的汉子,像是蒿草一般,掀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个不停。
“殿下,请恕属下救驾来迟!”来人齐刷刷地半跪在地上,朝那狼一般的青年请罪。
石隧脸上的肌肉愤怒地抽动着,眼睛里崩出火一般凌厉的光,“杀了他们,”他指着躺倒在破瓷乱菜上的那几人,恶狠狠地说道。
“杀了他们?我看谁敢?”一个方脸汉子,带着一股冲天的霸气,气势汹汹地来到一楼大厅,来人正是谢岚笙。
“我看谁人敢在我食味斋放肆?”他眼含煞气,面色不善,踏过那些汤汤水水,像是盯着敌人一般,盯着那些带刀的侍卫。
在他的身后,带着数十名随从。这些人甚是奇怪,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瞎眼面丑,总之各种各样的残废。但是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惊天的气势。那是一种铁血的沙场气息,是经历过无数生死之战之后,锻炼而出的钢筋铁骨,狰狞杀意。凌冽之极,骇人之极!
被扭段手臂的长脸汉子,约莫是觉得此刻有人撑腰,抱着扭成麻花的胳膊,忍着钻心的疼痛,龇牙咧嘴地说道,“谢掌柜,这人扭断我的胳膊,你得为我做主!”
满脸匪气一身倨傲的石隧,冷冷冷地哼了一下,“我不仅想扭断你的胳膊,还想扭断你的脖子。”说罢,还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盯着那先告黑状的长脸汉子,就像是盯着一盘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气。
这般挑衅十足的话语,还有那寻畔滋事的动作,彻底地惹恼了谢岚笙,“敢在老子地盘上动手,你是活腻歪了吗?”他浓眉一挑,那些缺胳膊断腿奇形怪状的护卫们,动作迅速如风,立刻将石虎一行人包围起来。
双方剑拔弩张,一场混战似乎一触即发。
近前的吃客们,唯恐遭受无妄之灾,赶紧散开,腾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个伙计见势不妙,唯恐自家掌柜冲动坏事,疾步上前,凑在谢岚笙耳朵旁低语了几句。
殿下?这是哪门子殿下?这般凶残暴虐,动不动就要扭断别人的脖子,他可没有见过这般别具一格的殿下。莫非是鸿胪寺那边来庆贺皇太后寿辰的外国使臣————
“哎,听说你还是一名殿下,你是哪里的殿下?敢在我食味斋闹事,欺负我朝百姓!你娘难道没有告诉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夹起尾巴,低调行事吗?”谢岚笙大大咧咧地说道,丝毫不管自己的话,根本就是火上浇油。
果然,石隧的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亲娘早逝,娘这个字早就变成了他心中的禁忌。他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一股一涨,眼睛里更是射出愤怒的火焰。他怒吼一声,像是地狱的恶鬼一般,扑向谢岚笙。
两人像是野兽一般,扭打在一块。谢岚笙的身手不错,拳打脚踢,虎虎生风,迅速就处在上风。但是,石隧身上有一股狠劲,那是一种视生命为无物的疯狂。他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只攻不妨,像是被惹怒的猛虎一般,只管撕咬暴打,纵然自身鲜血淋淋,但要叫对方脱下一层皮。
他被掀翻在地,在地上滚落了几圈。那些破碎的瓷片,割破他的衣裳,深深地扎入他的血肉之中,他却不啃一声。
一旁的亲卫卫队长,看着眼前这一幕,急得脸红脖子粗。上一次,殿下与大部队失散,他们只差以死谢罪。好不容易在机缘巧合下寻回了他,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那他真是枉自为人!他牙关一咬,提着长剑,如流星火光地加入进来,招招直攻谢岚笙生死要害。
剑锋凌厉,剑气如霜,逼得谢岚笙,竟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的可能。他连连后退,左避有闪,一时间狼狈不已。
“退下,”一道阴沉若水,仿佛地狱暗流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正是那从地上爬起来的石隧。
他如一只受伤的猛虎一般,身上血迹斑斑,那些扎在后背之上的瓷片,有数十片之多,他却毫不在乎,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一般。只是拿着一双煞气逼人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谢岚笙,“我来和他打,任何人不得插手。”他对着亲卫队队长阴测测地说道。
说完这一句,他便扑上前来,如同鬼影子一般,死死地缠住了谢岚笙。此时的他,不同于先前的暴力蛮打,拳风突变。出拳刁钻古怪,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招招带着暗劲,直攻生死大穴,让人心惊胆战。
谢岚笙被他飘忽不定,狠厉毒辣的拳招,搞得焦头烂额,心火飙升。这厮的脚法变幻,变得捉摸不定,配合着那古怪刁钻的拳法,几次闪避不及,被拳风扫到,俱是火辣辣地疼得厉害!
他头大如牛,进退两难,他不可能真得将这个殿下给杀了。不然,一件小事,上升到国之高度,他家老头子岂不是要打断他的狗腿?可是,这个所谓的殿下,实在是阴险暴虐了,像是疯狗一般,缠着他不放,时不时地偷袭几口,咬得人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将之拍死。
两个人斗得风生水起,惊心动魄,如胶似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则是瞧得津津有味,饶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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