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见惯了战场的残忍与无情,王琳琅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经变得像花岗岩一般坚硬。但是看到那哇哇大哭的小童,和苍老悲怆的老汉,包裹着她的坚硬外壳,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一种无法言表的黯然与阴翳,从这道口子咕咕涌出,将一颗心浸泡得无比苦涩。
她不是一个嗜杀之人,相反的,对于生命,她有着无比的敬畏。可是,这几年,为了在雪域高原打下一片根据地,建立郎城,她率军四处征战,打匈奴,战羌人,杀羯人,氐人。几乎周围所有凶悍的胡人,被她打杀得七七八八,敲掉了他们凶狠的獠牙,锋利的爪子,才有了如今郎城在西部高原首屈一指,无人敢招惹的显赫位置。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她心中所谓的理想,多少人埋骨地下,变成了一副副枯骨!又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老人失去了儿子!想到这儿,一种难言的悲哀,像是这隆冬之中无处不在的寒气,将她全身包裹。
虽说推翻一个腐朽的制度,建立一个全新的体系,在这乱世之中,求得一线生机,建立一方净土,是一个极其崇高的理想。可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理想的过程之中,王琳琅觉得自己也难免迷惘,悲伤,难过,犹疑。
可是,当她转过拐角,走上繁华富庶的主街之上时,看着周围那一张张热情洋溢,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脸,那一时涌上心头的脆弱,就像是积雪遇上了阳光,慢慢地融化。
“主子,”一个身手矫健的暗卫,像是逆流而上的鱼儿一般,灵活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王琳琅的身旁,“长盛镖局从南城门进城了!”
长盛镖局!
一缕喜色,爬上了王琳琅的眼角眉梢,使得那张如冰雪般冷凝的脸,在一刹那间,柔和了几分。
一个轻快地转身,她脚下步伐加快,身形变得虚化,像是一缕游动的幻影一般,穿过人潮拥挤车水马龙的闹市,消失在远方。
充当她近身亲卫的数名暗卫,本来藏匿在人群之中,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是仅仅一个眨眼,视线之中那道浅白色的身影,像是隐形换位一般,便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之中,简直一下子就急坏了脑子。
有一个身手高超,宗师级别的主子,真得是压力山大!
待到数名暗卫,心急火燎,十万火急地赶往南城门时,那里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看热闹的民众,将道路的两旁挤得满满当当。兜售着小吃的商贩,吆喝着嗓子,在人群中穿梭叫卖。顽劣的孩童,大呼小叫着,在大人腿中间,穿来穿去。
宽阔的道路中间,长盛镖局那长长的,无止无尽,像是蛇一般的队伍,正在徐徐地爬行着。
无数的旌旗飘飘,长盛两个字,如同铁笔银钩一般,在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夺人眼球,气势滂沱。一辆辆装载满满的车辆,负荷深深,一辆接一辆地,被膘肥体壮的马儿,连绵不绝地拉进入了城门。
一身烈烈红衣,像是火一般鲜艳的女子,正拉着王琳琅在城门下讲话。她言语明快,笑声如潮,鲜活张扬,精明干练,正是长盛镖局的总把子崔琪。
“琳琅,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崔琪朝着王琳琅咧嘴一笑,被冻得红通通的脸上,像是突然盛开了一朵玫瑰花。
“什么礼物?”王琳琅眉宇一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望着对面鲜艳明亮的女子。
崔琪朝她神秘地一笑,飞快地伸过一只手来,抓住她的手,“你干儿子来了!”
一语惊天!
王琳琅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她貌似记得这家伙好像还没有成亲,怎么将孩子都折腾出来了?
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了,崔琪突然一把撩开火红的貂毛披风,将她的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按。手刚一贴上柔软厚实的棉衣,便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游过来,顶上去,往她手心一撞。
像是被雷突然击中一般,王琳琅的身子出现了一刹那的僵硬。她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手像是被烫着一般,热得厉害,几乎要烧了起来。几乎所有的血液,在瞬间全部涌向手心。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像是冒出芽儿的草尖一般,顶起棉服,撩挠着她的手心,一下,再一下。然后,像是害羞一般,悄悄地藏匿起来,不再见人。
“它————它————”惊骇与意外让王琳琅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崔琪扬眉一笑,笑容中有一种张扬的明锐,“你的干儿子来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惊喜?
惊吓才差不多!
王琳琅瞧着崔琪微微隆起的腹部,脑子像是被突然卡住了,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冬日的棉服本来就厚实,若不细看,哪里看得出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人有了数月的身孕了?
“你——你——几时成亲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王琳琅愕然。
“哎呀,你那时正率军在北面跟羌人干仗,我哪敢打扰你?”崔琪白了王琳琅一眼,杏眼里满是谴责,“明明可以得到你一大笔贺礼的,”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一把抓住王琳琅的胳膊,像是一株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一棵树,“不行,琳琅,你得把贺礼补给我!而且还要补偿我!”
“补,补,我补!”王琳琅简直头大如牛,数年不见,这个女人的脸皮,似乎比以往更厚了!
“逗你的,你还真信了!”崔琪突然朝她一笑,笑容中水光弥漫,像是阳光的碎片,在水光之中,交错起舞,说不清这一刻是喜悦,还是苦涩。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美人师叔,”她突然轻轻地说道,“可他是仙人,我是凡人,”崔琪停顿了一下,感觉无数的苦涩,涌上了舌尖。
“琪姐姐,我师叔,他————”想到那个青莲般的和尚,王琳琅像是被人突然剜了一刀,苦痛的记忆,涌着血与泪,从黑暗的角落里,一刹那间翻涌而起。
是啊,她的美人师叔,是仙人,可是因为她的缘故,仙人坠入凡尘,掉进泥淖。
“既然注定了得不到,那我便索性放手。天下那么大,我就不信像我这般漂亮的女人,还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男人?”崔琪没有注意到王琳琅的异样,突然语气一转,嘿嘿一笑,语带欢喜地说道,“有一次,在押送货物前往云州的途中,我瞧中了一个男人,便带人去抢了他,然后强了他,于是便有了我肚里这个。”
什么?
这女人竟干出这般的霸道土匪行径?她一个现代人,都没有勇气干出这样出阁的事情,一个古代的女人竟干出来了?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王琳琅呆住了!
“那个书呆子,倔得很,脾气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是一碗烈性春药灌下去,他还不是乖乖地任我为所欲为。”崔琪嘿嘿一笑,在她耳边低语。
这胆大包天的姑娘,可真是奇葩一个啊!王琳琅在心中暗叹。
“这倒霉蛋是哪一个?”王琳琅深深地同情了,不禁为那个可怜的男人掬一把同情泪。
“哎呀,你认识的,名叫卢绽。”崔琪继续抛下一枚重磅炸弹,“那一年,你还在小石城的街头,救过他一命。”
“卢绽——?”王琳琅咀嚼着整个名字。
一个苍白的,固执的,倔强的,迂腐的书生形象,慢慢地从她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那张似乎蒙着灰尘的脸,仿佛随着记忆的复苏,慢慢地变得清晰。
“卢绽,卢绽,”崔琪突然开口大叫,声音清脆,宏亮,有力,像是穿透重重迷雾的钟声一般。
一个面色微微有些憔悴,身形瘦削,着一袭锦灰色袍服的青年,转过身,朝这边走来。虽然面带尴尬,脸色微红,但却不失气节与风度。
“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喧哗,成何体统?”他边走边低声念叨。
“那女人出身小门小户,粗鲁成性,低贱如泥,就是这个德性,烂泥扶不上墙嘛!”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毫不客气地插嘴道。
她衣着华丽,配饰精美,行走之间,裙角翻动如微风,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可是,偏偏,言语刻薄,尖酸,与她那通身的气派,完全不搭。
“妹妹,切莫这么说。”走在前面的卢绽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自己的同胞妹妹,“你嫂嫂纵然有百般不是,但却不是你所能鄙薄的。就凭她将我们从困境中救出,避免了被奴役被贩卖被践踏的命运,她就是我们的恩人!”
“恩人,恩人,你就会这么说。她逼迫你,强迫你,你怎么不说?难道你都忘了吗?”卢蓉气恼地嚷道,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拧烂。
卢绽的脸,一下子变得青白,又渐渐地转作绯红,眼睛里射出窘迫,难堪,甚至悲愤的光。“那又如何?你怎么不想想如今吃得饱穿得暖的生活,都是她给予的?”
“哥,哥,难道你真地喜欢上那个女土匪呢?”卢蓉眼睛里闪过不可置信。愤怒交加的光,从视线中,惊慌而起,直飞向对面的青年,”你出身世家,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她出身低贱,是一个跑镖的江湖女子,凭什么————?”
“妹妹,”卢绽低声呵斥,声音里似是有冰凌在凝固,“那是以前,以前!”
在皇权与世家的交手之中,卢家立场不坚定,没有站好队,被夺爵抄家,贬为庶民,一家人突然从云端跌入淤泥之中,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而一个人,当活着都成了奢望的时候,还谈什么尊严与骄傲?
“以前我们是高门贵胄,吃喝用度,奢华精致,皆是一流。现在我们是获罪的庶民,身无分文,身无长处,连生存皆是问题,比他人高贵在哪里?”卢绽压低着嗓音,低声怒喝道,“的确,你嫂嫂是跑镖的江湖女子,可是,你别忘了,她还是天下第一商行云水阁的阁主。她现在所站的高度,皆是你我需要仰望的!”
“你——你——护着那个贱人——?”卢蓉不可置信地望着同胞兄长,美目之中皆是愤怒,意外,甚至丝丝的恨意。很明显,她完全没有将兄长的话听到耳里,胸中只有一团背叛的怒火在灼灼的燃烧。
纵使彼此之间争执,宛如金戈相击,火星子直冒,但兄妹俩声音都压得很低,似乎生怕别人听见。
奈何王琳琅内力雄厚,耳力超凡,竟将俩人之间的谈话听得个一清二楚。她望着那道冰天雪地之中那道略显单薄的身影,若有所思。
当那俩兄妹渐行渐近的时候,俩人的样子变得更加清晰。书呆子卢绽,儒雅俊秀,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文人气息。生活的聚变,生存的磨难,使得他的眉宇之间,似乎藏着一股阴翳。但这阴翳在一触到笑得张扬明媚的崔琪之时,似乎消散了许多。
他的身后,是一个像是孔雀般骄傲的女人,微微地昂着头,瞧着周围穿梭流动的人流,眸中露出一股嫌弃,脸上自觉地流露出一抹趾高气昂之色,仿佛天生比别人高人一等的样子。
然而,当她的目光挪转到崔琪身侧之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饿了许久的人,突然瞧见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嫂嫂,这位公子————?”她步步生莲地走了过来,眼睛放光,语带娇羞地问道。
数年不见,彼此境遇各不不同,再加上王琳琅面容长开,一身男装,英气潇洒,气势逼人,这个女人根本没有认出,她就是那个当年大闹太后宫宴的女子!
“哟,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竟然主动喊我嫂嫂了?平日你可是喊我女土匪的啊!真是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崔琪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你————”伪装的外表,一下子被撕扯了下来,卢蓉顿时露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指着崔琪,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仿佛气得不清。一双盈盈带泪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崔琪身侧之人,说不尽的委屈与脆弱。
“哟,抛媚眼给谁看啊?”崔琪张开手臂,像是护鸡崽子的老母鸡一般,将英气逼人,气势非凡,一袭男装的王琳琅,给遮挡得严严实实。
“喂,小姑子,你要在这郎城找男人可以,但可别把鬼主意打到我妹————,我兄——弟——身上。我可不想,她被你这个搅屎棍一般的破落小姐,给活活地祸害了!”
对于这个表里不一,老是爱装腔作势的小姑子,崔琪根本就是口不留情。
她斜睨一眼穿着男装,完全男儿打扮的王琳琅,朝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然后三下两下,将这个白莲花似的小姐,说得面色通红,尴尬不堪,一甩衣袖,带着小丫鬟,掉头就冲回到了马车里面,再也不肯露面。
“娘子,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卢绽扯了扯崔琪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一双清明中带着落魄,却又不失气节的眼睛,不赞成地望着她。
“卢绽,我跟你说,你妹妹想要勾引谁,祸害谁,我都不管,但可别来勾引我兄弟,祸害我兄弟!”崔琪护犊子心切地说道,一张因为怀孕而微微浮肿的脸上,全是对身边之人的满心满眼的维护。
卢绽心中怒愤,嚅嗫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来反驳,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的话语来反驳。自家妹妹是什么德性,他心里最是清楚不过。但崔琪当着外人之面嚷了出来,使得他一瞬间感觉尊严落地,颜面全无。仿佛时身上的华服,被人突然扒下,露出了肮脏不堪的肉体。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僵硬,先前眼中的光彩,仿佛一下消失了,变得黯然,甚至阴霾。
“卢绽,”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却是被崔琪护在身后的人,站了出来。身姿颀长,气质出众,一脸绽放的笑意。
这个清澈明朗的笑容,在冰天雪地之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使得卢绽在一刹那之间,心神微微地一晃。
一时间,直觉得此人气势非凡,定然不是普通之人。一时间,又觉得这张俊逸又不失柔美的脸,似曾相识,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卢绽,好久不见!”王琳琅抿嘴又一笑,笑容如同是春风化解寒霜,似乎带来了遍地的绿意和生机。
“是你——?”卢绽语带惊讶,恍惚之中,一个铭刻在记忆中的人影,突然从记忆的缝隙里募地冒了出来,“你——你是——!”他惊奇得像是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里。
“是我!”王琳琅清冷的脸上,飞出一抹笑意,像是柔和的阳光在荡漾,“欢迎来到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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