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 一个干瘦身影摇晃前行。
它身长两米以上,穿着几百年前的破蓑衣。这邪祟须发皆白,整张脸上只有一个深深的黑洞。
无脸人群之中, 它缓缓扭动脖子, 找到了狩猎目标——
一个被绑在地上的人类。
那人类全身都是伤口,一条腿摔断了,另一条腿的小腿被咬掉。
他放弃似的瘫着,有气无力地喘息,鲜血的气味格外诱人。蓑衣邪祟知道,只要杀了这个人, 明天就无需承受衰弱之苦。
它隐藏气息, 尺蠖似的弓起背, 骤然弹向那个脆弱无助的人。
嗖!
就在它扑上去的瞬间,暗处绳索一拉,那人突然整个消失。
同一时间,对面人群中射出一条青绿巨蛇, 两只邪祟正面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蓑衣邪祟想要后撤,巨蛇却当场犯了路怒症。它嘶嘶吐着信子,飞快缠绕上来。于是蓑衣邪祟前倾颅脑,面部空洞中喷出大量青白寒气,迅速冰冻面前的蛇身。
顷刻间,这次不幸的交通事故变成了生死之战。
巨蛇猛绞蓑衣邪祟,后者撕裂冻硬的蛇皮。附近寒气四溢, 地面结了一层冰霜, 冰屑与黑血齐齐飞溅。
十几步外, 方休兴高采烈地看热闹:“撕得好, 再撕响些!”
白双影:“……”
他最初设计隐藏之术,只是为了不高兴的时候直接避世。
结果和方休待了不到十天,他就见识到了“隐藏”的一百零八种缺德用法。
这个人类还能玩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白双影甚至生出了一点期待。
不过,这已经是步行街最后两只邪祟了。
正如白双影不懂嘴对嘴的趣味,邪祟们同样不能理解。一旦脸对脸撞上,它们不会步入洞房,只会挑起一场血战。
老金很好地履行了“阴间苹果”的职责,成功把两对大邪祟送去黄泉。
两人身后,关鹤欲言又止:“方哥,不留几只活口吗,万一时间不够……”
方休前脚离间人类,后脚挑拨邪祟,突出一个人鬼平等一网打尽,看得他有点心惊。
方休:“放心,这里的‘厄’不难解。”
关鹤眼睛一亮:“我懂了,方哥你现在还不走,是想把黄毛他们救出来!”
他就知道,方休到底是官方的人。他嘴上说不要普度众生,其实还是心软嘛。
这次欲言又止的人变成了方休,他无奈地看了关鹤一会儿:“你这么想……也行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面两只邪祟的战况越来越颓。
它们势均力敌,拼了个两败俱伤。受伤至此,谁都舍不得沉没成本,还在你一下我一下回合制拉扯。
方休把老金牵绳给了关鹤,起身去收尾。只见他捞了一罐饮料,板砖似的拿在手里,径直朝蓑衣邪祟那边走。
白双影跟着起了身。
他闲得发梢发痒,决定当个好朋友,主动帮方休解决另一只。
结果白双影刚要跟上,就被方休按住胸口。
“它们是我的,你不要插手。”方休很认真地说。
白双影看了看方休纤细的手臂,把不解全堆在了脸上。方休仿佛被挑衅了,他严肃地曲起手臂:“别看我这样,我有肌肉!”
白双影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关鹤拖老金都比你轻松。”
方休假装没听见,挥舞着他的饮料钝器:“总之你别插手,看我展示什么叫猛男——”
白双影无奈地停住步子,旁观方休用易拉罐降妖除魔。
可怜两只大邪祟,被那个人类骑在头上一下下猛砸,有苦说不出。
眼前的景象与其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如说是渔翁械斗蚌去捡漏。至少人家蚌还有个蚌壳,方休只有一身软肉。
……说起来,之前四只大邪祟也是被方休杀死的。
每次方休都是兴冲冲上前,再吭哧吭哧砸上半天,突出一个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哪怕邪祟们伤得奄奄一息,方休还是无法把它们一下子送走,谋杀过程很难说是补刀还是拷问。一路瞧下来,白双影有种看小兽咬肉嚼不烂的疲惫。
半山也在不远处看着,也不知道那位半步鬼仙是个什么心情。
……
终于,步行街上除了半山,再无其他邪祟。
方休没有急着去找半山。
他往花坛旁边一坐,一边喝饮料休息,一边闲聊似的问:“小关,你弟弟那场事故,你介意详细说说吗?”
他声音非常清晰,没被嘈杂的音乐盖过。
关鹤脸上的轻松消失了。他抿了抿嘴,表情又显出几分阴郁。
“不介意。”他小声说。
关鹤家住癸省奉州市,离方休居住的泰易市不远。
关鹤六岁那年,关鹤的父亲因车祸去世。那时母亲正怀着弟弟,一家人的生活水平急转直下。
弟弟出事那天是关鹤的十一岁生日。
母亲前一年忙着工作,忘记了关鹤的生日。这一年直到晚上,母亲也没回家,关鹤一赌气,索性带着弟弟离家出走。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不过是小小的抗议。弟弟实在太小,他本打算在外面待会儿就回家。
当时天色晚,街边在卖亮闪闪的灯串气球。弟弟看得走不动路,吵着想要买一个。关鹤见卖气球的摊主要走,街上又没什么车,便牵着弟弟闯了红灯。
关鹤步子大,弟弟抓着他的手,稍稍落后半步。
肇事的那辆车严重超速,弟弟身影消失的刹那,关鹤只感觉手里一空,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这场车祸,又一次摧毁了关鹤的家。
母亲依旧忙着工作,没了弟弟的关鹤开始住校。
母亲还是会给他生活费,供他读书。但从那一天开始,除了年关的简单问候,他与母亲几乎不再交流。
包括中秋,尤其是中秋。
关鹤想,妈妈一定是恨他的。
他不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他的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儿子。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五年,如今,十六岁的关鹤被拉进了解厄塔。
方休侧着脑袋听完:“你是故意带弟弟闯红灯的吗?”
“什么?”关鹤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弟弟出生后,你的生活变得非常糟糕。你需要额外照顾弟弟不说,你妈妈肯定也更关注你年幼的弟弟……你带着弟弟闯红灯的时候,有没有希望你弟弟消失?”
关鹤的呼吸因为愤怒而急促:“当然没有——!”
“我知道了,抱歉啊。”方休诚恳地表示,“那个开车的毒贩呢,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杜保财。”关鹤立刻回答,“他已经被枪毙了。”
听到这个名字,方休眉毛动了动。
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得不说,这姓氏有点意思。
关鹤还是有些生气,念着方休的身份,他勉强保持了克制:“我很喜欢我弟,我从没想过让他消失。我妈不着家,我们两个算是相依为命。”
说着,关鹤做了个深呼吸,才让声音不至于太过颤抖。
“我为什么要恨他?他才四岁,他还什么都不懂……他恨我还差不多……”
“是报应,”他忍不住喃喃,“我被带到这里,肯定是报应……”
“怎么可能,你罪不至此。”
方休拍拍他的背,“我只能说,祭品的筛选机制确实存在漏洞。”
“祭品的筛选机制?”关鹤抬起眼。
“是啊,你看咱们这一路都碰到些什么货色。这不可能是巧合,地府肯定有一套选择标准。”
方休用脚尖踢了踢老金,“最开始我猜,标准是‘人命债’。”
“……难道不是吗?”关鹤又垂下目光。
“你想,很多英雄也杀过人。要是地府敢抓阳间英雄当祭品,阴阳两边早打起来了。”
“可是目前,阳间根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的基准应该严格点儿——比如背了人命因果,但不带功德。”
人命因果,不带功德。
靠这一条筛选,能够筛出为了私欲害人的人,以及意外致人死亡的罪魁祸首。
地府带上后者也蛮好理解——
某些人高空抛物砸死人,某些人酒后驾车撞死人;自大父母把孩子带到危险区域,致其意外身亡;卑劣小人歪曲事实引导舆论,逼得他人自杀。
这些人没有明确的杀意,阳间法律也不会按照谋杀判。但就因果报应而言,说他们没沾血债,确实也说不通。
说到底,“厄”总要活人解决。对于阳间来说,这些人已经是“相对划算的代价”了。
所谓消灾解厄的“祭祀”,大概是阴阳两界各退一步的结果。
然而世间血债千千万,不可能每选一个祭品,阴阳两界就来个联合审判。于是关鹤这种人,成为了规则中的可悲误差。
关鹤听得很认真,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兴许是在负罪感中挣扎太久,他并不觉得多么冤屈。
方休拍拍关鹤的肩膀,喝光了手里的饮料。
“……所以哪怕是这样的情况,您也能接受吗?在您看来,这孩子应当死在这里吗?”
方休把罐子往垃圾桶里一丢,突然提高声音,“您一直在听吧,准鬼仙大人?”
白双影下意识看向半山的方向,方休瞧了眼自家鬼,也跟着调整面向。
然而天上圆月皎皎,街上熙熙攘攘,天地间无人回应。
“我只是想跟您面对面聊聊。”
方休叹了口气,继续,“我随时可以解厄,但不想不告而别。”
“您应该知道,一旦解了厄,地府会无条件保护我们。到时您只能束手无策……我觉得您不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半山仍然隐藏身形,没有回应。
白双影见状戳戳方休:“比起这些空话,你不如多说点事实。半山瞧了你一路,你觉得它能对你有几分信任?”
方休:“……”什么意思,你讲清楚!
但白双影这么一说,他好像真的很难反驳。
半晌,方休委屈地揉了揉脸,小声唔了声:“好……”
方休这架势实在不像准备干仗。揶揄归揶揄,白双影挺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默默护在方休身后,决定见势不对把人提溜走。
只见方休一只脚踩上血肉模糊的老金,拿出了老金的镀金打火机。
噗呲。
火苗燃起,小火团再次飞舞。然而方休刚杀完邪祟,皮肤汗湿,灼烫伤害比之前弱许多。
方休注视着跳动的火苗,并没有熄灭火焰。
“动之以情没用,那我晓之以理了。”
方休做了个深呼吸,“‘厄’的禁忌是绝对的,一旦违反,即时发动……但这火焰不同,从点火到小火团出现,总有一个微小的时间差。”
“这不是禁忌,是你用来误导我们的法术,对不对?”
说罢,他笑了笑。
“很聪明的做法。毕竟要是有人发现了‘第三条’……不,真正的‘第一条’禁忌,很容易猜到厄的本体。”
“可惜我已经发现了第一条禁忌。你这么强调禁火,只会让我更肯定我的猜测。”
嗤啦嗤啦,火团持续灼烧着方休的皮肤。打火机变得滚烫,方休却仍然点着那团火。
听着方休冲虚空说个不停,关鹤彻底迷茫了:“什么叫真正的第一条禁忌……第一条禁忌不是‘午时三刻到,纳命一条’吗?”
方休:“我们正式进入祭祀前,二楼环境会和祭祀场地适配,小关你应该有印象。”
“是有这回事。”关鹤回忆了两秒。
“这次祭祀,二楼变成了居民楼的楼道,入口还是老式楼道门。但是这条步行街,和居民楼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进入祭祀时,出现了奇怪的‘天旋地转’和‘静止现象’。比起地府搞错祭祀主题,我倾向于‘厄’把我们从真正的场地转移,困在了异空间。”
方休声音柔和清亮,传得很远。
“说起来,这里的邪祟也不像‘原住民’,它们个个残暴嗜血,开场就相互厮杀,危险得很。而我们这些‘罪人’由地府派遣,生魂寄宿在法器上,也算半个邪祟呢。”
“厄痛快地把我们关在这里,我想,第一条禁忌其实是‘邪祟带命债,不得离开’。”
“再加上‘午时三刻到,纳命一条’的禁忌,这里变成了完美的处刑场。危险分子们快快乐乐自相残杀,一个都跑不掉。”
说到这,方休毫不避讳地露出了赞同神色。
“……很奇妙对吧?好消息,这里的‘厄’在保护无辜者。坏消息,它正在从‘我们’手里保护无辜者。”
关鹤听得急了:“可是被关在这里,大家怎么找厄啊?”
“小关,想想看。你觉得这条街道除了幻境,还像什么?”
面对隐匿身形的半山,方休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关鹤咽了口唾沫,努力整理思绪:
“这个场地很小,边界很奇怪,和上次祭祀完全不一样。”
“这里没有白天,天上一直是满月,街上一直是中秋节……”
“这里的食水没有味道,往来行人都是虚影,只会重复同一个行为。”
方休晃晃打火机:“嗯,我再补充一个——每到血夜,外界景象全部凝固,还有一张大脸从天上往下看,被看到可是会死的。”
永不结束的中秋夜晚,动辄定格的幻影世界;从天上窥视的巨脸,再加上那条“此地禁火”的假禁忌……
……不会吧,这里难道是……
关鹤愣愣地看向方休。
方休手中,打火机依旧静静燃烧。
小火团的灼烧却不知何时停下了,它们飘动在方休身边,就像小小的萤火虫。
仿佛听见了关鹤的想法,方休心平气和地继续——
“异空间这么真实,不可能凭空生成。我猜祭祀一开始,我们就被关进了一张照片。”
“另一方面,‘厄’的规则全部基于此地运行……我想,这张中秋节的照片,其实就是‘厄’本身。”
方休脚下,老金虚弱地哼哼两声。
关鹤表情渐渐变了:“可、可是街上的人都没有脸……”
“关于这件事,老金恐怕比我们清楚。有时候在照片中露脸,会给人带来杀身之祸。”
……那么要怎样合情合理地破坏一张照片呢?
……很简单,点燃就可以了。
方休举高打火机,做出敬酒般的手势:“准鬼仙先生,你也被关在这里,却和‘厄’这么合拍……难不成你活着的时候是位线人?”
“唉。”
终于,伴随着一声叹息,一个身影从月色中浮现。
白双影眯起眼,一只手搭上方休的肩。方休安抚地捏捏自家鬼的袖子,转眼望向来人。
“半山”外形与常人没有任何差异,只是脸上不是后脑勺,而是明明白白的五官。
他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此人个子不高,样貌很普通,站姿带着一股粗鲁的痞气。
“我可不是什么线人,没那觉悟。”
半山把玩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一双眼有意无意地扫过老金,笑了。
“用你们那个装逼犯的话来说,哎咋说来着,我才是那个底层loser……”
“……我只是交了个不错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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