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三年的春天来得很早。三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都是润润的。太阳也只是出来晃了一下脸儿,并不灼人。乾清宫的宫人们进出的时候瞧见那个身影,俱都暗暗叹气。
林清跪在武英殿前的广场上,垂着头,抱紧手中的孩子,对别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而不见。
郝佳德从武英殿出来,一路小跑着到她身边,低声问道,“哎哟我的令婕妤,您这又是在做什么?”
从林清决定那么做开始,她就知道,这般行事,必定会招来诟病,然而她已经无法可选了。
从仁诚皇后薨逝之后,已经整整三个月了,皇上再没有踏进过关雎宫一步。
而她手中的孩子,皇上的皇长子,至今连名字都没有,宫里人提起来,便要说一句“小皇子”。就连满月宴,也因为仁诚皇后的葬仪而被所有人都忽视了。
“郝总管,可是皇上叫你来的?皇上他说了什么?”林清垂头看了一眼孩子,问道。
小小的婴儿在襁褓间熟睡,甚至连自己换了一个地方都不知道。真好,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知愁。
“皇上没说什么,不过咱家瞧着,皇上的脸色不大好看。小主跪在这里,进进出出的,给人瞧见了也不好。这”郝佳德劝说着,然而一对上林清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他就觉得自己那些敷衍的话,再说不出来。
总觉得这位令婕妤似乎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同了,但细细一看,又似乎是看差了。
他微微叹息。皇上似乎对此事根本不在意似的,这些话都是他自个儿揣摩着说出来的。这令婕妤在这里跪着,也不过是受罪罢了。既如此,又何苦来?
他不说话,林清就明白了。苦笑一声,道,“郝总管,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若为我自己,再不会如此的。我为的是这个孩子,他身份尊贵,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给我养着,算什么呢?”
郝佳德如何不知道?可这孩子是仁诚皇后所出,皇上不看,大约也是不想睹物思人。因此他们这些伺候皇上的人,是连一句话都不敢劝的。
“我听说皇上两个月前就开始恢复早朝,却至今未召幸任何嫔妃。”林清突然扬声道,“我以为这是因为皇上对仁诚皇后不能忘情。既是如此,为何又对仁诚皇后所出的孩子视而不见?这是木兰挣命为他生下的孩子,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说完这话,她似乎又想起仁诚皇后抓着她的手的情形,眼中湿润,连忙低下头去。
“砰——”的一声,是殿内传出来的,像是摔了什么东西。林清知道自己说的话,李怀玉也听见了。便老老实实的垂着头跪着。
郝佳德也听见了那声音,自然是顾不得林清的,连忙又跑了回去。
才到门口,便见里头伺候着的人都被皇上赶出来了。陈姑姑往林清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道,“你进去劝劝吧!”
郝佳德进了殿内,便见李怀玉闭着眼睛靠在御座上,声音里透露出浓浓的疲惫,“是林清?”
这是明知故问了。然而郝佳德也只能老实的答道,“是,令婕妤带着小皇子在外头跪着呢!虽然如今天气还好,然外头的石板又硬又冷,跪久了只怕有碍。”
李怀玉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一笑,“胆子倒不小!”也不知是说郝佳德,还是说林清。
说着便睁开了眼睛,“你倒是好心,还来为她求情。怎么,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不成?”
郝佳德立刻抱屈,惹得李怀玉开怀一笑,然那笑方在唇边绽开,便凝住了。郝佳德见了,暗暗叹气。
就是如此,这三个月,他们不是没想过让皇上高兴的法子。只是皇上每每都是如此,才高兴起来,便又开始难受。时日长了,他们这些人倒也习惯了。可是总这么下去,却也不是办法。
不是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是万万不会给令婕妤说一句好话的。瞧皇上的意思,似乎也不很怪罪。
——也是,这令婕妤毕竟是仁诚皇后身边的人,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皇上自己疏远了关雎宫,可心里只怕一直都惦记着呢。
因此便笑道,“令婕妤能给奴才什么好处?不是奴才自己夸口儿,跟在皇上身边,什么好东西奴才没见过?岂会这般眼皮子浅,随便一点东西便打发了?”
李怀玉微微侧头,透过半开着的窗棂,正好能够看到林清低垂着的头颅。就在方才,她还仰着脸,和郝佳德说话。她说,那个孩子,是木兰挣命为他生下来的。这不能不叫他触动。
良久,他轻声道,“去让令婕妤不,请她进来。”
郝佳德答应着出去了。从前皇上想什么,他十有**都能猜中,但如今却是连一点门道都摸不着了。
林清听了郝佳德的话,微微一怔。她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谁知第一回李怀玉就宣了。
郝佳德将她扶起来,一边低声交代道,“皇上近来也不好过,你可别惹恼了皇上。”
林清不由好笑,她现在这模样,哪里敢惹恼李怀玉呢?须知如今李怀玉便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靠山了。
然而进门瞧见李怀玉时,还是叫她心下诧异,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请安,“皇上瘦了。”
只这一句话,便分出了亲疏远近,李怀玉想。若是其他嫔妃,见她如此,必定会小心的不提到这个话题,惹他厌烦。更不敢当着他的面直言不讳的说出来。
可是林清就敢。也不知道是仗着她从前伺候自己的情分,还是仗着她曾经与仁诚皇后交好的情分?
其实李怀玉真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好。这三个月,他夜里几乎不能成眠,用膳时,也经常吃不下东西。还是身边的人遮掩着,这才没人发现异样。饶是如此,也能很明显的瞧出他消瘦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林清的时候,心里的话很容易就说出口了,“朕过得不好。”
他过得不好。林清的心很隐约的轻颤了一下。她已经看出来来了,他过得不好。满脸疲色,眼睛下面隐隐发青,这是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人也消瘦至此,只怕饭食也用的少。
她并未回应这个问题。帝王一时的示弱,是不能深究不能当真的。所以她将怀中的孩子递了过去,“皇上看看吧,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皇上还未仔细看过呢!”
李怀玉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小家伙看起来圆润极了。他还记得当初在产房外的随意一瞥,当时大约是在母体耽搁久了,这孩子脸色泛青,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
他再不忍心,心里也曾经暗暗觉得这孩子怕是不易养活的。所以他回来之后,从没过问过这孩子的事。
或许心里隐约的有一种可笑的想法,仿佛自己不去看不去问,就可以当做那孩子就一直都是在的,健健康康的长大。虽然自己看不见,但心中也聊以自慰了。
他不曾料到林清将这孩子照料的这般好。抬眼去看她,才发现她也瘦了。
是了,她与木兰极要好,木兰过世,她心中的难过,或许不弱于自己。然她却还能分心来照顾这个孩子,焉能不瘦?心中感念,他便柔声道,“朕瞧你也瘦了。”
“这孩子夜里闹得很,总要醒个三四次。哭声响亮,整个宫里都能听见。奶娘哄不住,非要嫔妾抱着才成。是以一直将她养在嫔妾的屋里。因此夜里总要起来哄他,倒让皇上见笑了。”
林清深知,“你不说出来你的辛苦就不会有人知道”的道理,所以并无隐瞒。而且她说的寻常,便不会给人邀功或是炫耀的感觉。反而能让人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
李怀玉听到林清说那孩子养在她屋里,想斥责她胡闹的。宫里的皇子,向来都是奶娘带着,嬷嬷看着,没有与嫔妃一个屋子的道理。然看到林清唇角含笑的模样,这话却说不出来了。
“你将他照看的很好。”他看着臂弯里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的孩子,白白嫩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喜欢吧?
林清微愣,继而便反应过来了,似是无意的抬手理了理鬓发,笑问,“皇上也知道宫里的传言?”
“传言?什么传言?”李怀玉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有精力去听什么传言呢?
林清垂下头,无措的模样,“就是说小皇子身子弱,只怕养不活的传言”
她说着抬起头来看了李怀玉一眼,见他脸色铁青,又迅速的低下头去,“都说皇上对小皇子不管不顾,也不给小皇子赐名,就是因为反正养不活了,索性便便当做没有”
李怀玉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说是发青,应该是发黑了,“这些嚼舌根的,竟敢诅咒朕和木兰的孩子!”
他手下用力,原本被他抱着的小皇子就被他闹醒了。这孩子现在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醒来之后,便循着本能在李怀玉的胸前拱来拱去。拱了一会儿,又开始哇哇大哭。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李怀玉手足无措的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一头雾水问道。
林清在一旁想笑不敢笑,半晌才答道,“他是想吃奶了。”
李怀玉疑惑的看着林清,待反应过来之后,脸更黑了,“这臭小子,奶娘没跟来吗?”
林清摇了摇头,将孩子接过去,轻轻摇晃,“现在是睡觉的时辰,不能给他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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